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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從牧師到詩人:普拉特與衛理公會
普拉特1882年出生在紐芬蘭康塞普申灣區域一個牧師家庭里,其父約翰普拉特(JohnPratt)是基督教衛理公會的傳教士,其傳教足跡遍及整個紐芬蘭沿海地區。②E.J.普拉特是老普拉特的第三子,從小深受父親影響。他事后回憶道:“噢,我從小就聽人布道……在我年幼時,牧師們,無論地方傳教士還是領圣職的牧師,總能依靠最絢爛的天堂圖景來感動參加布道的人們,或憑.借世上從未有過的顏色繪出的地獄景象使人們震懾。當牧師講到《啟示錄》時,我們這些小孩嚇得毛骨驚然,躲到長椅下,盼著祈禱儀式快點到來。我們所感受到的是實實在在的天堂和實實在在的地獄?!笨梢娛ソ浱N含的地獄、天堂以及罪惡與救贖等觀念,在詩人幼小的心靈上烙下不可抹去的印記。普拉特在衛理公會贊助的學校完成學業,畢業后在紐芬蘭圣母灣的莫爾頓港當了教師和地方傳教士,其間學習了相關的宗教課程,包括“英文圣經研究”、“舊約歷史”、“教會史”等課程。普拉特在多倫多大學期間對衛理公會和宗教信仰有了新的認識,開始走上詩歌創作的道路。他深入研究了達爾文等人的進化論思想以及自然科學知識,同時也對神學進行更為系統和深人的思考,寫出兩篇學位論文《“共觀福音書”的魔鬼學及其與早期基督教的關系》、《保羅末世論及其背景的研究》。他早年生活所受圣經一基督教思想文化觀念的影響是深人骨髓的,而面對達爾文進化論及科學發展的挑戰,他卻沒有忘掉圣經為現代人生存提供的啟示,并為之賦予一種啟示詩歌的形式。他意識到在紐芬蘭甚至在加拿大,“圣經和基督教信仰創造了共享的社會語言,并為文學建立了根基”因此,他畢業后沒有走上牧師道路,而是走上大學講壇,成為一名以詩載道的傳道者。
二、從死亡到救贖:圣經觀念的詩意表征
普拉特是一位有著深刻死亡意識的詩人,其抒情詩里充斥著大量關于死亡的描寫。對此,加拿大著名詩人A.J.M.史密斯有言:“普拉特強勁的生命意識使得他對死亡有著異常的敏感。”《在《浮冰》中,前往北極圈捕殺海豹的捕獵隊員或凍死或葬身于大海;在《霧》里,一艘在大淺灘捕魚的小船遭遇大霧全體船員無一生還;在《男中音》和《來吧,死亡》里,不計其數的人們喪身于戰爭的炮火之中……然而,普拉特并非純粹地描寫死亡,而是體現出濃厚的圣經生死觀。在《敲響喪鐘》一詩里,詩人以贊美詩形式向那些在北極圈與惡劣自然環境相抗爭而逝去的海豹捕獵隊員們致哀。詩的開頭寫一場關于死亡的宗教儀式,以“教堂”、“圣餐臺”、“圣壇”、“安魂曲”等系列意象精確地告訴讀者,那是典型的基督教死亡儀式。接著,詩人由哀樂聯想到海上波濤滾滾:“一陣嗚咽的管風琴前奏曲,為海上不朽的傳奇拉開序幕。祈禱伴著喃喃的樂音,如一陣啜泣的海浪似的結束了?,F在生命邁出它短暫的傳奇之旅,哥林多的勝利之浪正滾滾涌起?!逼渲凶詈髢尚杏捎诨昧耸ソ浀涔识逎y懂。
保羅在《哥林多前書》中論及死人復活:“但基督已經從死里復活,成為睡了之人初熟的果子。死既是因一人而來,死人復活也是因一人而來。在亞當里眾人都死了,照樣,在基督里眾人也都要復活。”據此可知,“現在生命邁出它短暫的傳奇之旅”暗指為死者舉行葬禮,“哥林多的勝利之浪正滾滾涌起”則隱喻逝去的英雄們將從死里復活得永生,即基督再臨時,那些信仰基督的人們必將再度復活,得以永生。普拉特的早期短詩《在圣餐臺前——格德庫之后》也表達了這種圣經的生死觀。從其副標題中的“格德庫”,可知該首詩是獻給在一戰中為保衛紐芬蘭領土而喪生于格德庫的戰士們的。詩句以圣餐禮開頭:“我們又一次把餅掰開,傳遞手中的酒杯——不,與其飲下倒不如把葡萄酒濺灑在地上?!逼渲谢貞耸ソ浀挠涊d:“他們吃的時候,耶穌拿起餅來,祝福就擘開,遞給門徒,說‘你們拿著吃,這是我的身體’。又拿起杯,祝謝了,遞給他們,說‘你們都喝這個,因為這是我立約的血,為多人流出來,使罪得赦,但我告訴你們:從今以后,我不再喝這葡萄汁,直到我在我父的國里同你們喝新的那日子’?!币d又說:“我實實在在地告訴你們:你們若不吃人子的肉,不喝人子的血,就沒有生命在你們里面。吃我肉喝我血的人就有永生,在末日我要叫他復活?!笨梢娫娙酥v的是上帝與世人立約,讓那些信仰耶穌的人能在末日審判時罪得赦免而永生,立約的憑證就是耶穌道成肉身的血肉之軀。詩中的餅和葡萄酒是耶穌軀體的象征,濺灑之舉則表達出詩人對為保衛紐芬蘭而犧牲的戰士們的哀悼與崇敬。該詩最后一節發出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嘆息:“如今紅字模糊,十字架也黯淡無光,當血液舉至眉梢,脆弱的生命已然消隕?!闭Z中的“紅字”暗指福音書中的耶穌之言,即末日重生的約定;十字架則是救贖的象征。而儀式中的餅和葡萄酒(基督之血)以及上帝的允諾,對于那些已經陣亡的戰士,或者那些活生生的個體生命之永逝,究竟有什么意義詩句中其實暗含著詩人的質疑:上帝既然是普遍存在的、萬能的、仁慈的,為何允許戰爭發生為何使那些年輕人喪失生命但是最后,詩人還是把那象征著耶穌寶血的葡萄酒舉起飲下。
可以認為,詩人尚未找到答案,卻又不愿走向虛無,只能從現實返回宗教。在普拉特看來,生與死之間存在著一種悖論,那些無辜者可能由于他人的邪惡而遭災甚至滅亡,此時當事者不免承受生命無法負擔的痛苦與虛無。這種悖論在《來吧,死亡》一詩里表現得相當典型和強烈:“他來去飄忽不定,帶著小丑的邏輯,碑銘含著喜訊,頌歌藏了悲傷,不受繆斯弦音的絲毫誘惑。但風兒吹散花粉,花園到處隱藏莫測的變幻他又兀自亙古恒常,有如罌粟花永遠怒放。”詩句的“他”指代死神,所謂“小丑的邏輯”其實出自莎士比亞著名悲劇《哈姆萊特》中的小丑唱詞。這些詩行表明,“死亡”是毫不講理、毫無邏輯的,不管死者愿不愿意、無論是自殺還是被他殺,死亡的臨到誰也逃脫不了。然而,面對死亡的無常,詩人卻提出一種帶有濃厚基督教色彩的態度:“碑銘含著喜訊,頌歌藏了悲傷?!贝苏Z印證了圣經之言:“我們若是與基督同死,就信必與他同活。因為知道基督既從死里復活,就不再死,死也不再做他的主了。他死是向罪死了,只有一次;他活是向神活著。”從基督教信仰的視域解讀,這行詩的前半句表明,信仰基督的人雖然死了,卻能除掉身上的罪惡,像基督一樣復活;后半句說,生者固然歡慶,卻因為罪惡未除而無法得永生。
在詩人看來,只要持有這種面向死亡的宗教態度,死亡即便能“亙古恒?!?、“永遠怒放”,也沒有什么可畏懼的。普拉特抒情詩對死亡做出具有濃厚基督教意蘊的思考,并嘗試對圣經的生死觀予以反思和質疑。對此,麥考利菲分析其詩歌中大量有關“死亡”的描寫后認為:“作為一個詩人,隨著創作技巧日臻圓融,他的死亡觀也日益簡單而復雜,日益顯出悖論的維度,為西方文學藝術里的傳統死亡意象注人新的血液。這種存在于生與死之間的悖論關系,在隱喻意義上是一種源自啟示文學的特征,并且成為普拉特詩歌的主題之一?!逼┤?在《來吧,死亡》的結尾,“一支從未書寫過的神筆所銘刻在古老的紙上的啟示”暗示著人類的歷程早已被上帝安排好了,終將走向末日審判。不難發現,普拉特雖然在早期詩歌中發出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疑問,卻沒有超越圣經生死觀,而是把它作為自己詩歌創作的主題而加以發揮。
事實上,他“常常把死亡看作人類墮落所導致的受造物之共有宿命的一個階段,須等待基督完滿的救贖”。除了“死亡”與“永生”,人的“罪惡”與“救贖”問題也構成圣經一基督教信仰的主要內容,而且“基督教對西方文化精神的根本影響,首先在于它由‘原罪說’和‘救贖說’構成的宇宙循環觀念。”據圣經記載,人類始祖亞當和夏娃受蛇的誘惑偷吃分別善惡樹上的果子,犯下原罪,以致被逐出伊甸園,因自己的罪性世代飽受生老病死等種種苦難。人無法依靠自身的努力根除本身的罪性和罪行,無法擺脫生老病死等種種苦難,從塵世回到伊甸園,回到上帝身邊;只能依靠信仰耶穌基督求得救贖,于末日審判時使罪得赦免而重返天堂。
從小生活在衛理公會牧師家庭的普拉特更深受這種“原罪說”與“救贖說”的影響,但在他的抒情詩里,讀者幾乎看不到“罪”(Sin)這個詞語。按照麥考利菲的觀點,這是因為詩人意識到“這個詞語用得過于頻繁反而會流于表面,有時甚至會觸碰到道德或倫理制度……”相反,應當“以一種更深沉的方式來表現罪的意識……”例如,罪即人的驕傲、人的異化與奴役、人與上帝關系的損壞,等等。普拉特諳知基督教教義要求人警惕的七宗罪,其中驕傲乃七罪之首。在詩人看來,人類由知識和理性衍生出的驕傲隱含著罪惡的危機:“從野蠻咆哮的尼安德特人,到抿嘴微笑的雅利安人,文明磨光的號角,在祈禱的指尖中閃出光亮。”不可否認,從野蠻到文明、從愚昧到科學是人類的重大進步,但這種進步卻使戰爭的“號角”一直回蕩在人們耳邊。這讓人聯想到發生在伊甸園里的背叛:“亞衛將那人安置在伊甸園,使他修理看守。亞衛吩咐他說:‘園中各樣樹上的果子,你可以隨意吃,只是分別善惡樹上的果子,你不可吃,因為你吃的日子必定死?!胺謩e善惡樹”即“知識樹”,人最初因追求知識損壞了與上帝的關系,人同樣因追求知識而衍生出驕傲,異化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詩人在《沉默》里感嘆:“地上的文質彬彬一如海里的狂暴不息”表面上文明、理性的現代人,內心卻充滿野蠻和殘酷的沖動;人也因科技帶來的狂妄與大自然逐漸疏離。在《浮冰》里,詩人一開頭就表明了人與自然這種緊張的關系:“晨曦攀上桅檣,晨曦鉆進了氣窗。
一陣奔忙的腳步撼動甲板,捕獵隊長野蠻地指著北方,那兒老鷹號的前方群獸四散?!比祟惖妮喆销椞栺傔M海豹的家園北極圈,馬達的轟鳴聲、冰塊的碎裂聲把海豹嚇得倉皇而逃。如果說驕傲之罪是人自認為擁有無限的權力、神明似的智慧,能成為耶穌似的完人,是屬于人對神的僭越,那么,異化和奴役之罪便是人對自我的貶低,從而否認上帝造人的神圣。在《人與機器》里,詩人寫道:“他感到自己受損的脈搏與她嗡嗡作響的節律儼然一致,當她轉至浸潤器時,他發現他的神經和肌肉與磨具的震顫如此緊密相連如此靈巧合拍從儲油槽到活塞閥——這臺機器擁有美洲獅的儀容,這位工人則粘著滿臉的爐渣。”個冶礦工人的形象正是許多現代人的真實寫照。在現代社會里,人受欲望和貪婪的支配,受機械化大生產的奴役,任由物質世界將自身異化,幾近淪為機器,喪失內在的神性和靈性。圣經對人擁有神性或靈性做過深刻的揭示:“神說:‘我們要照著我們的形象,按照我們的樣式造人,使他們管理海里的魚、空中的鳥、地上的牲畜和全地,并地上所爬的一切昆蟲?!窬驼罩约旱男蜗笤烊?乃是照著他的形象造男女。”“神用地上的塵土造人,將生氣吹到他的鼻孔里,他就成了有靈的活人,名叫亞當?!比酥詾槿?是因為由上帝照著自己的形象和樣式造出來,并被賦予了其他受造物所不具備的“生氣”,成為有靈魂的生靈。然而現代社會使人不僅外在地異化為機器,玷污了神造的形象;就連內心也被奴役,褻瀆了神的那口“生氣”。
如《火》所示:“然較之更為恐怖的是深深的誘惑,我們原始的血液,不動聲色地謀求安穩和溫暖,以及在夜晚和搖曳的燭光下安睡;隨著日間號角的沉寂,當欲望滋長我們騷動的本性,敗壞的血脈便會滿足它的奢求?!痹谶@首詩里,普拉特揭示出人的異化在一定程度上來自原罪。亞當和夏娃所犯的罪經由人的血液一代代傳下來,這種“原始的血液”和“敗壞的血脈”在現代社會里照_樣經受不住撒旦的誘惑,而受貪婪欲望的擺布?,F代人的這種罪表現為放棄神賦予人的神性和靈性,甚至放棄了上帝對人的召喚和救贖。在詩人看來,人最嚴重的罪當屬損壞了人與神之間的關系,其極端表現即是信仰幻滅。在基督教看來,“同罪相對立的概念不是美德,而是信仰:一切非信仰的東西皆為罪,此乃基督教最重要的教義之一?!奔慈缛f俊人所說:“人們可以看到,現代社會的信仰危機已然成為一種普遍現象。無論是先行的現代化國家和地區,還是后發的現代化國家和地區,抑或在某些具有嚴格統一宗教文化傳統的國度,都在不同程度上經受著信仰危機的沖擊?!比祟悘囊靶U的洪荒時代進人文明的現代社會,但同時也“醞釀了一杯毒酒”,那酒不僅把上帝毒死了,也把人毒死了。在詩中兩條孕育人類文明的河流被烈火映紅,這個意象不正是一戰和二戰的真實寫照么在詩人看來,信仰與虛無的界限就像野蠻與文明的界限,二者之間只有一念之差或一線之隔。“周歲的羊羔”作為替人贖罪的耶穌的象征,意味著上帝的救恩依然等待著墮落的人類。
因此,普拉特似乎對徘徊“在寺廟與洞穴之間”的人能獲得救贖還懷抱幻想。然而從詩的最后一行看,詩人對現代人的罪表示出了徹底的絕望。據《新約》記載,“客西馬尼”是耶穌基督被猶大出賣而被捕之地。詩人化用這個典故,示意人的罪性永遠也無法僅靠人自己的努力去根除,這相當于再次宣布:人不能沒有上帝,不能沒有信仰。換言之,現代人的悲劇和罪惡之癥結,“就在于迷失了原來那條通過服從和信仰來拯救靈魂、解脫苦難的天堂之路”。不難發現,詩人深受圣經觀念的影響,其許多抒情詩都蘊含了豐富而深邃的圣經觀念,諸如“罪惡”和“救贖”等。這些抒情詩對現代人的信仰缺失表現出了急切的關注,表明普拉特是一個具有強烈宗教信仰和終極關懷的詩人,正如大衛皮特所說:“在許多方面,普拉特自始至終都是一個擁有宗教信仰的詩人,至于那些從他的詩歌里解讀出懷疑論、不可知論、無神論的評論家,顯然是錯誤的?!?/p>
三、從煉獄到天堂:基督教宇宙圖景的詩化呈現
加拿大著名文學理論家、批評家諾思洛普弗萊在出版于1958年的《EJ.普拉特詩歌集》序言中指出:“普拉特的基督教宗教觀雖然不張揚,卻構建了他所有的詩歌?!蓖瑯?批評家德斯蒙德帕西和約翰.薩瑟蘭也認為:“耶穌基督犧牲自我在十字架上,構成了普拉特詩歌的中心意象?!备トR等批評家對普拉特詩歌予以原型分析,發掘出了其中的宗教意蘊。弗萊在《偉大的代碼——圣經與文學》中對圣經進行神話原型解讀,認為上帝與人的關系在內容的表征上大體呈現為一個U形敘事結構,即人背叛后從最初的高點落人了災難與奴役,隨之是悔悟,然后通過解救又回到降落之前的高度。這在上帝與人的關系方面,具體對應為“人神合”、“人神分”、“人神再合”的三段式原型結構。在很大程度上,普拉特的抒情詩就建立在這種U形原型結構的基礎上,它們在主題或內容上共同隱含著一個與U形敘事互文的原型結構,就上帝與人的關系而言,同樣包含了“人神合”、“人神分”、“人神再合”的三段式構思。從普拉特抒情詩中幾乎看不到對人墮落前(“人神合”階段)的描繪和抒寫。這或許與他生活的時代背景有關。詩人有生之年經歷人類有史以來最慘絕人寰的兩次世界大戰,這無疑對其信念發生了摧毀性的打擊。但這并不意味著詩人否定上帝與人之間那種神圣關系的存在。他在《大道》里以宏大視野刻意描繪了上帝與人之間關系的歷史演變,其中第二節強調了“人神合”的意義:“日月如梭大地忽現,山陵和平原隨之而生,火山亦孕育其間。
造物主之手于大地立了座園子并讓六月綻放第一朵玫瑰,難道這一切豈不皆是虛無”詩人一開始就描寫上帝出現之前宇宙的虛無,接著化用亞衛對約伯的答復:“你能系住昴星團的結嗎能解開參星的帶嗎你能按時領出十二宮嗎能引導北斗隨它的眾星嗎”寫道:“在他高妙的狂歡節上造了畢宿星并讓它在軌道上運行?!痹撛姷谝还澟c《創世記》顯然存在著互文,意在表明上帝創造宇宙萬物。第二節寫上帝創造伊甸-園,把亞當安置在那座園子里。在詩人看來,上帝與人共同存在是一切意義的來源,人若失去對上帝的信仰,就會陷人虛無、混亂甚至毀滅之中。即如克爾凱郭爾所論:“世界沒有上帝是不可能存在的:上帝一旦遺忘世界,世界馬上就會毀滅?!辈贿^普拉特抒情詩更多著墨于“人神分”即人落人災難與奴役的階段。確如麥考利菲所說,普拉特作為一個基督徒很早就意識到“人類生存的危險”。
在他看來,現代人陷人了種種災難和奴役的危險境地。其早期抒情詩《浮冰》描述了紐芬蘭漁民被納人資本主義世界的殖民體系,在資本的驅逐下在環境惡劣的北極圈捕殺海豹,經常因此而葬身大海。這種資本的奴役在《人與機器》里演變成機器使人異化:在上帝已經離去的人世,宇宙不過是一臺冰冷的機械裝置。而在《從石頭到鋼鐵》中,個體的異化已經演變成集體的異化,整個文化都墜人了野蠻的深淵之中。同時,普拉特還不遺余力地揭示現代人深陷戰爭泥沼的恐懼與痛苦。如在《獲勝的貓》里,讀者看到二戰中那些科技發達的歐美國家對落后的亞非國家進行了慘無人道的殖民和屠殺。在《男中音》里,歐美國家之間操作現代化武器互相廝殺:“隨后牧師的小尾聲(頌禱儀式結束,黃金十字架被擲到坩堝里溶化還原成不計其數的金幣)得到如下的回應:驅逐艦在北海上破浪而行的嘩啦聲,潛望鏡里海浪的潺潺聲,地中海沖擊直布羅陀海峽的咕嚕聲,還有獵戶座下方轟炸機編隊發出的嗡嗡聲?!?/p>
在此,詩人以極富諷刺意味的筆觸揭露出現代人陷人戰爭虛無時那種丑陋、邪惡的撒旦嘴臉。牧師祈禱本是上帝召喚罪人的象征,得到的回應卻是驅逐艦的破浪聲與轟炸機的嗡嗡聲;黃金十字架作為上帝救贖世人的象征,竟被熔化鑄造成制造殺人武器、發動戰爭所需的金幣。又如《沉默》作為二戰后冷戰的象征,死亡的寂靜一直籠罩著驚魂未定的蕓蕓眾生。在《大地》里,詩人指責冷戰時代大國之間進行軍事競賽,為威懾對方而研制具有超強殺傷力的氫彈,使人類生活的環境以及賴以生存的大地可怕地含有放射性元素,這將導致整個生態系統的毀滅。這些詩歌表明,在沒有上帝的世界里,人類命運和處境將是多么混亂不堪和危險無助。事實上,正如弗洛姆所言:“尼采說:上帝死了;1914年以后所發生的一切表明:是人死了?!逼绽氐拇蟛糠质闱樵姸荚谔接懮系廴笔Щ螂x去后,人會有何種命運和處境。在詩人看來,現代人已陷人一場史無前例的精神危機中,不僅毀壞了宗教信仰的根基,也動搖了以啟蒙理性為核心建立起來的整套社會制度和價值模式。
誠如美國著名思想家丹尼爾貝爾所言:“現代主義的真正問題是信仰問題。用不時興的語言來說,它就是一種精神危機,因為這種新生的穩定意識本身充滿了空幻,而舊的信念又不復存在了。”面對現代人日益堪憂的命運和墮入虛無的窘境,普拉特在《大道》里表現出對宗教信仰復歸即“人神再合”的盼望:“在人猿殊途之日,此時彼刻竟是天壤之別。肖懵懂的罪人如約而至,與閃耀的星辰盛開的花朵相會——當她以自己的方式獻祭猶太降臨了她的基督救主!但在如此倏忽一瞬,是什么令我們迷失在一條把塵世引向金色寶藏的道路上我們怎能再次握住這只創造了光明、芬芳和愛的手哦,星辰!哦,玫瑰!哦,人子!”在這首詩里,普拉特描繪了“上帝創造宇宙萬物,人從伊甸園到塵世,從信仰到虛無,最終盼望基督再臨”的發展軌跡?!按蟮馈彪[喻一個與圣經形成互文的U形原型宇宙圖景,象征著上帝與人關系的整個演變歷程,而“‘人子’是自然演化過程中最善的象征以及人類最高信仰的盼望”。
面對現代人遭遇種種災難和奴役的現實,詩人發出了焦慮的追問:“是什么令我們迷失在一條把塵世引向金色寶藏的道路上”這一追問與西美爾的預見遙相呼應。西美爾曾對宗教的現代性問題做出論斷:“現代人既不會忠心耿耿地信奉某種現成的宗教,也不會故作‘清醒’地聲稱宗教只是人類的黃粱美夢,漸漸地,人類便會從夢中蘇醒過來。然而就是面對這樣一種事實,現代人卻陷人了極度不安。”在普拉特那里,“人神再合”明確表現為對宗教信仰的回歸。他在《大道》最后三行敲響警鐘,強烈呼吁現代人重拾信仰。其《從石頭到鋼鐵》一詩的結尾也預示了人類必然向宗教信仰回歸的趨勢:“這條路此起,彼伏——就讓爪哇或日內瓦走下去吧!但無論通往十字架還是王冠,這條小道都會途經客西馬尼。”誠如西美爾所論,現代人很難重返傳統的宗教,卻又不能沒有宗教信仰。那么怎么辦貝爾在《資本主義文化矛盾》中提出疑問:“假如世俗的意義系統已被證明是虛幻的,人依靠什么來把握現實呢”對此,他提出一個“冒險的答案”,即整個社會“重新向著某種宗教觀念回歸”。在普拉特看來,具體是向著什么宗教觀念回歸還不明晰,但至少人類亟須重建一個包含著“光明”、“芬芳”和“愛”的宗教信仰價值體系,以確證人活著的意義。
四、結語
綜上所述,普拉特深受圣經一基督教觀念的影響,尤其由“原罪說”和“救贖說”共同構成的從伊甸園到塵世再到天堂的基督教宇宙圖景的影響。確如弗萊所言,普拉特抒情詩在總體面貌上呈現出圣經文本所呈現的U形原型宇宙圖景。普拉特“對自然與人之間、進化論與創造論之間,尤其上帝與人之間的諸種關系進行了思考和探討”,對現代人的命運予以深切關注,對其種種危險處境進行了深刻的描摹。他雖然難以為現代人的存在困境提供一種解決之道,但是敲響了信仰危機的警鐘,為人們反思上帝與人、宗教與信仰的關系提供了契機。
作者:熊煥穎 單位:湖南科技學院中文系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