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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冉源懋 單位:貴州師范大學教育科學學院
美育之現代社會政治建構
席勒帶有明顯審美烏托邦色彩的美育思想深刻地影響了王國維和蔡元培對美育的認知。席勒思想的中國繼承者雖然急切地關注現實文化政治心理及國民政治人格的建設,但精神革命的標準同樣以一種烏托邦的形式呈現出來。在王國維看來,審美是一個獨立的領域,人一旦進入這個領域,就會享受到超越于現實生活的自由和愉悅,“蓋人心之動,無不束縛于一己之利害,獨美之為物,使人忘一己之利害,而入高尚純粹之域。此最純粹之快樂也。”[3]P252美之性質即“可愛玩而不可利用者是也”,它是一種超脫了內容和實際目的、“無用”的形式之美。正是因為審美有著如此超功利、超概念的特點,而“美之形式”實質上又是一種“情感形式”,所以,作為情感教育的美育就與其他教育區別開來,成為其他教育所無法替代的一門獨立學科。美育之外的教育,都帶有某種外在或內在的強迫性,唯有在審美靜觀和對美的凝神觀照中,人才能獲得心靈的真正自由。然而,內憂外患的社會現實,民族復興的歷史使命感,使得像王國維這樣心懷現代性審美啟蒙重任的近代思想家,在信守美育獨立性的同時,更不得不從現實的維度突出審美對于道德人格塑造的意義,認為美育可以作為德育的手段,培養既有豐富情感又有良好道德約束的“完人”。他在提出“美育”這個名詞的同時又為它作了界定:“要之,美育者,一面使人之感情發達,以達完美之域;一面又為德育與智育之手段。此又教育者所不可不留意也。”[4]P374因此,王國維的美育思想一方面體現出“美是超功利的”和“美在形式”的觀念,同時又具有強烈的現實介入性,把美育視為解除國人“鴉片之毒”的“根本治療法”就是如此。王國維認為宗教和美術就是去毒的兩條道路:“前者適于下流社會,后者適于上等社會;前者所以鼓國民之希望,后者所以供國民之慰藉。茲二者,尤我國今日所最缺乏,亦其所最需要者也。”[5]P48同時,王國維將古雅界定在審美經驗的范疇,以區別于先驗范疇的優美與宏狀,也是為了美育實施的普遍性和可行性。可見,王國維美育功能“無用之用”仍在于解決現實問題,尤集中于國民人格之改造。
在新型政治框架中必然要求一種新的教育模式來塑造主體的人格素質,使之能夠參與政治新秩序。“從教育著手,去改造社會,……簡單說來,可以歸到教育調查會定的兩句話‘養成健全人格,提倡共和精神’”。[6]P45“養成健全人格”是啟蒙主義教育的價值訴求,包含了資產階級民主政治的意識形態理念。培養“德育、體育、知育、美育”蘊結的健全人格是為了自由、平等、博愛之共和政治社會的達成。美育在這場現代教育與宗教之間的意識形態戰爭中扮演了極其重要的角色,蔡元培將他理想中的社會政治圖景賴以存在的國民政治人格的養成托付給了審美教育。具有普遍性與超脫性的“純粹之美育”能夠消弭殘酷、愚昧的宗教政治倫理的劣根性,通過審美教化對國民政治品性的徹底改造來實現啟蒙知識分子的政治訴求。鑒于此,可以將近代中國語境中的“以美育代宗教”理解為“是一種以科學代迷信、自由代限制、民主代專制的總體性的文化變革”。[7]P127難怪劉小楓也作出如下評價:“蔡元培提出‘美育代宗教’的論點的出發點是在政治文化層面反宗教……審美主義意涵因而主要不是關乎人生論,而是關乎社會變革論的。……其‘宗教’的語義不是哲學的,而是社會政治的。”[8]P311
無論王國維還是蔡元培,都將國民性的改造寄托在審美教育身上,“教育乃是社會用以實現其目標的主要手段”,“他們把教育看作是將新的思想與理想灌輸給群眾的手段,從而使之成為一種信念,進而導致新的社會活動”,教育由此成為“最典型的烏托邦措施”。[9]P281-282無論是王國維的“去毒論”,蔡元培的“以美育代宗教說”,還是梁啟超的“趣味主義”,朱光潛的“人生藝術化”思想,中國現代美育都是將人生、人性的審美化改造當作理論的價值原點,把社會政治的改良作為審美教育的內在訴求。當啟蒙知識分子在實際政治操作的困境中無所作為,便轉而求助于審美教育以塑造某種形式的政治人格,進而將之視作政治革新的主要力量。“而審美之普遍性與超脫性將平息現實政治的復雜角力,以藝術的想象力和象征活動輕而易舉地構建出知識分子心目中的自由王國,甚至審美活動本身就被當作政治在感性肉體上的一種微觀操作。”[10]然而,不管中國啟蒙知識分子的美育思想充滿何種政治想象的烏托邦色彩,他們都充分估量到了美育對審美人格養成的重要性,由此為中國美育理論的發展奠定了重要的根基。
美育之個體感性自由
美育是一種審美情感教育,也是一種特殊的人生境界的教育,這種情感既不同于智力考量,也與道德倫理情感相區別,它是溝通二者的橋梁,是審美主體與審美客體的主動性和受動性的雙重轉化。因此,美育與更多關乎情感、感性、體悟、想像、心靈、直覺的詞匯發生關聯。八、九十年代以來,伴隨克服工具本體之可能消極影響的理論努力和對個體生存境況的日益關注,中國學者開始關注美育對象的心靈建設。美學家李澤厚是其中的代表,他首先對教育在人類文明進化過程中無與倫比的重要性給予正面肯定:“以前的教育都是為其他的目的服務。……歷史終結了,教育倒可以開辟新天地。……從哲學層面說,是研究怎樣去真正樹立人性,即研究人怎樣才能既不只是機器又不只是動物。”[11]P259其次是更加明確了自由主義的教育理念:“所謂人性的塑造、陶冶不能只憑外在的律令,不管是宗教的教規,革命的‘主義’。……只有‘以美啟真’、‘以美儲善’的情感陶冶塑造,才有真正的心靈成長,才是真實的人性出路。”[12]P129再次,是教育培養目標人本主義觀念的確認:“教育不能狹義地理解為職業或技能方面的訓練和獲得……教育的主要目的是培養人如何在他們的日常生活、相互對待和社會交往活動中發展一種積極健康的心理。”[13]P218因此,李澤厚越來越明確肯定“教育”是審美能力乃至整個個體自我能否健康發育的根本前提。他認為經由歷史積淀而形成的“文化心理結構”是通過“教育不是遺傳”,由此肯定審美心理活動與人性發展之間的關聯。李澤厚確信“心理本體”與當下現實的人的精神情感之間有更直接的關聯,也因而同教育活動有更直接的關聯:“教育學的任務之一就是要探究和建設人的心理本體,作為美學內容的美育,便是這樣。它們都隸屬于人類學本體論的哲學。”[14]P450理想的人性教育指向的首先是審美的素養和能力,因而作為“建設的哲學”的教育—心理學,也可以說就是審美教育學。
事實上,美育對人的心靈建構的描述在杜威、懷特海、皮亞杰、布魯納、E.多爾等西方學者的教育思想中早已有之。杜威在《作為經驗的藝術》中的名言就是:“心靈主要是一個動詞。它意味著我們自覺而明確地處理我們所在情境的所有方式。”正如海德格爾感慨的,我們提倡美育,便是使人類能在音樂、雕刻、圖畫、文學里又找見他們遺失了的情感……這尋找的過程,就是心靈自由體悟的過程。美育的功能不在于對確定性和普遍性知識的尋求,不在于學到了什么,而在于將所學的知識當作一個隱喻系統,以之發現知識以外的廣闊得多的世界。因此,“心靈轉向自身”便成為美育的核心概念和靈魂,它傾向于以知識的暫時性、不確定性、自我的偶然性為前提,發展起與課程、教師、固定的知識以及他人“會話”的能力與公共反思的能力。世界的知識不是固定在那里等待被發現,只有通過我們的反思性行為它才能得以不斷地擴展和生成。審美教育的擴散性、延展性、反思性、體悟性決定了其方法必然不是邏輯的、總結性的、單向性的和信息性的,而應當是描述的、交互性的、批判性的。懷特海主張將專業化的、掌握良好的技能與內在于美學和直覺方式之中的更廣闊的欣賞相結合的觀點,對于課堂教學中各門學科的美育教學具有十分重要的啟示意義。懷特海相信技術效率自身只能導向平庸和乏味。他評論說一個人可以“理解所有關于太陽的知識,所有關于空氣的知識和所有關于地球旋轉的知識”,但卻“看不到日落的光輝”。為此需要的是“能夠欣賞有機體在適當環境之中獲得的無限多樣的生動價值”,正是這種生動的價值觀———超越技術理性而引入藝術的、描述的、直覺的和隱喻的領域的各種智力價值觀。[15]P211-212就美育的實質而言,“隱喻比邏輯更有效。隱喻是生產性的:幫助我們看到我們所沒有看到的。隱喻是開放性的、啟發性的、引發對話的。邏輯是界定性的:幫助我們更清晰地看到我們已經看到的”[16]P240。
作為情感教育的美育必然帶來個體感性的解放。在物質興盛的消費主義時代,提倡感性自由似乎有迎合流行文化的嫌疑,今天的消費文化時代不是太少而是太多地包容了感官的自由。美育就應當承擔起以感性的自由濾除消極的感官自由的重任。正如馬爾庫塞深刻洞見到的,在反抗消費社會的斗爭中,感性奮力于成為“實踐的”感性,即成為徹底重建新的生活方式的工具。美育是建立“實踐的”感性的最寬廣、最深厚的土壤。因為美育雖然不像德育和智育那樣具有“有用”這一當下判斷,但是它深具“人之為人”的內在規定性,體現著人的目的,人的內在價值和終極價值,它始終要喚起的是人的心靈深處感性的自由,而人只有在審美活動中,隨著審美境界從人生境界中生成,美才向人敞開,美才能抵御來自物質世界的感官誘惑,成為重建新的生活方式的實踐美學。
美育的本質應當建立在對心靈體悟的回歸中去。“只有心靈才是真實的,只有心靈才涵蓋一切,所以一切美只有涉及這較高境界而且由這較高境界產生出來時,才真正是美的。”[17]P3心靈是形成自身從而使人格真正獲得形式的唯一途徑。心靈是無限多樣的,無限多樣的心靈不可能為某種種類框架所束縛。如果使個體屈從于絕對理念,那么個體本身的權利也就喪失了;它所擁有的全部權利都來自于理念,個體只能被理解為理念本身的自我異化和為他性。而心靈的感性的自由確保了個體的獨立性和為我性,這正是審美教育能夠產生的成效。美育還與想像力和洞察力密切相關。當康德在其《判斷力批判》中完全取消感性和想像的界限時,他在一定程度上認識到,感官具有“生產性”和創造性。就想像力本身來看,它依賴于提供經驗材料的感覺,正是由感覺提供的這些經驗材料,想像才可能把曾是構成感覺材料和感官的對象和關系加以轉化,而創造出想像的自由王國。[18]P102康德的論述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在中國的審美教育中很少涉及的視角:如何將想像力的培育納入美育的學科知識體系中,使之成為一個重要的范疇得到開發和研究。審美教育應當確信這樣的事實:我們只有從他人的角度出發才能考查自己,從想像的角度出發才能考查現實。洞察力也應當是審美教育中的一個重要概念,洞察力的高低直至關系到對美的本質的認識。正如巴克萊所憂慮的:“我們實在是徒然地擴展我們對天空的視野,也徒然地窺探地球的內部。我們實在是徒然地查考飽學之士的著述,也徒然地追尋古人隱匿的足跡;我們只需除去文字的幕布,即可以觀察到澄清的知識之樹,精良的知識之果就唾手可得了。”[19]P74雖然巴克萊在此質疑的是知識的虛假性對真理的遮蔽,然而洞察力卻是通向真理與美的“去蔽”途徑。
美育之“生活美學”建構
雖然蔡元培在20世紀初就設計了“學校教育”、“家庭教育”、“社會教育”三種美育教育,但家庭教育和社會教育僅僅成為學校教育的補充,美育的對象僅限于學生。當代的各類美學著作,關于美育實踐的構想,也仍未超出此思路。傳統的美育主要是學校教育,對象主要是學生,手段主要是藝術教育,旨在通過藝術欣賞和創作來進行審美教育,以達到陶冶性情、凈化人格、升華情感,培養和塑造完善的人性和優美的心靈的目的。然而,隨著消費主義時代和大眾文化時代的來臨,大眾的日常生活與精神生活都發生了根本的變化,審美活動已經超出了純藝術、精英藝術的范圍而滲透到大眾的日常生活中。日常生活審美化的基本表現是審美活動與日常生活的界限模糊乃至消失了,審美的外延幾乎無所不及,完全普及,不再局限于小資階層和知識分子群體,也不再局限于音樂廳、美術館、博物館、劇院等高雅藝術場所,而是發生在我們的世俗生活空間中,成為日常性的產物。面對如此日常生活審美化的格局,美育自然需要根據現實的新變化進行某種調適和重構。與傳統美育不同,當代美育更具有一種超美育的功能,不僅需要以廣闊的視野對分門別類的傳統藝術教育予以有效地整合、融通,實現認知與情感、全面發展與個性發展的統一,也要著力于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通過一種潛移默化的審美的熏陶和傳遞,實現自身應達成的塑造人的審美素養和審美情感的任務,同時幫助德育、智育、體育及勞動教育達成它們應當達成的目標,從而建立起積極、開放的審美教育機制,真正實現美育在整個教育領域的輻射功能,在全面素質教育方面起到根本性的作用。當代美育在關注日常生活審美化的同時展開日常生活的審美批判,在承認審美的日常性、娛樂性、身體性的形而下層面的同時,不放棄對審美的精神性、超越性、批判性的形而上層面的觀照。同時更為重要的是,應當把諸種審美現象置于后現代文化語境中加以考察,在對當下文化的充分親近中,開掘出深層的審美意味,以批判意識和反思智慧為導向,重新確立美育的價值基座。
美學與日常生活的結盟成為一個世界性的趨向。傳統的審美觀被認定是“非功利的”與“無目的性”的,這種古典審美觀斬斷了審美與日常生活的關聯,是雅俗分賞的“文化神圣化”時代的產物。20世紀60年代,“審美經驗的神話”在世界美學主流中已被解構,所謂“非功利”、“審美距離”、“不及物”等傳統審美話語遭遇最后一擊,致使當代文化藝術徹底轉身,再度聚焦于審美與生活的本然關聯。通俗藝術“給我們提供了太多的審美滿足,以至于不能接受它被大規模地公然抨擊為降低品味的、滅絕人性的以及在美學上非法的。將它譴責為僅僅適合野蠻趣味和那些未開化的、受操縱的大眾的愚鈍智力,是將我們劃分為不僅與我們社會的剩余成員對立而且與我們自己對立”[20]P226。在通俗藝術徹底擁抱日常生活的當下社會,依然高談審美的“非功利性”、“審美經驗的孤立主義”,顯然是不合時宜的。在此情境中,美育同樣面臨重大的價值轉向,即回到“生活美學”:回歸日常生活,開放地看待一切藝術乃至大眾文化,將之視為一種“生活的形式”。就此而言,美育在當下語境中的實現途徑主要是一種觀念式的,美育對于生活、藝術、文化的理解與反思,應該建立“在生活之中”而非超出生活之外。
美育的力量應該在于創造和發現日常生活中、大眾文化中那些被漠視的、被遮蔽的、看似平庸的美的因素,以此發現精神性,滋養靈魂。比如大眾文化提供的滿足常常被批評家認定為是虛假的,但是,我們卻能夠在電影和搖滾音樂的經驗中,洞察到它可以具有如此強烈的吸引力和強大的力量,以至于可以把它當作精神上的詢喚。一件日常生活中的小事,比如在鄉間漫步,體驗到的是一切都如此自在:自然恬淡于極美之境,小鳥、陽光、嫩草、山間的樹叢令人陶醉,沒有人煙、沒有電波、沒有廣告、沒有汽油味。在高峰時節的地鐵站口,看見人們面容憔悴、呆癡、氣惱、煩躁,然而這些令人不快的面孔旋即被替換了:同樣是這些面孔,他們在家里放松僵持的臂膀,躺在浴盆里唱歌,快樂地吃晚餐,和妻子講同事的笑話,溫柔地親吻熟睡的孩子……這就是審美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