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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冒建宏、劉姝 單位:寧夏大學新華學院
李健吾有著深厚的中國古典文學功底,同時又有著極高的西方文學及文學理論造詣,,前者奠定了他對平靜、典雅與趣味的價值追求。另外,他一枝筆既寫文學作品又寫文學批評。因此,中學與西學的融通,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對接,李健吾來得更為容易更為得心應手。我們知道,20世紀30、40年代中國的批評界,其主導趨勢是打破傳統(tǒng)而不是利用和發(fā)展傳統(tǒng),所以李健吾的文學批評是以學習西方、批判傳統(tǒng)的姿態(tài)出現(xiàn)的;具體而言,又是借鑒法國印象派的批評方法及批評文體。
李健吾文學批評的印象主義色彩不僅被當時,也被后來的研究者所關注。印象主義批評導源于印象畫家,盛行于19世紀下半葉,印象主義批評是一種拒絕對作品進行理性的科學的批評,它強調批評家的審美過程。在法朗士看來:“批評就是說出文學作品提供的意象所帶給他的快感和引起自由聯(lián)想?!边@對李健吾產生了很大的影響,他十分推崇法朗士所說的“靈魂在杰作之間的奇遇”。李健吾將中國傳統(tǒng)以直覺感悟為優(yōu)勢與主導的印象式批評思維和法國印象主義批評融匯起來,形成“中國式”的印象批評。
溫儒敏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批評史》中這樣評價李健吾的批評文字,“李健吾追隨的是一種隨筆性批評文字,”“批評只是作為他的渡河之筏捕魚之筌,”也就是說,李健吾只是把批評做為器具,借助批評文字來“澆胸中塊壘,”當然這“塊壘”絕不是李健吾心中的郁悶與無聊。李健吾從小就寫小說和戲劇,大學畢業(yè)后又到法國留學,對法國印象主義散文家蒙田甚是了解,李健吾十分青睞蒙田隨筆那種隨情而出,隨意而就,信手拈來,不拘一格的自由風格。正如蒙田想通過《隨筆集》來了解和探索一樣,隨筆寫作的目的不是散文式的抒情或小說式的虛構,而是通過觀察和思考來獲得認識。在隨筆文體中包含著一種徹底的求真意志。隨筆“將詩和科學”結合起來,給李健吾的印象式批評提供了得心應手的操作手段?!耙粋€批評家應當記住蒙田的警告:‘我知道什么?’”進而“求真”。在李健吾那里,文學批評不僅是“靈魂的探險”,還是一項特殊的“尋美”?!岸嘧哌M杰作一步,我的心靈多經(jīng)一次洗煉,我的智慧多經(jīng)一次啟迪:在一個相似而實異的世界旅行,我多長了一番見識?!痹凇疤诫U”過程中發(fā)掘另一種人格的偉大。
中國的批評向來帶有很強的美文性,從曹丕《典論•論文》、陸機《文賦》到劉勰《文心雕龍》、鐘嶸《詩品》,還有王國維《人間詞話》,無不是帶著個人感性說理的精致之作,李健吾從小浸染于中國古典文學,傳統(tǒng)的印跡處處可現(xiàn)。李健吾的批評受到品評傳統(tǒng)的深刻影響,其批評文集的名字“咀華集”就代表了一種批評方式和姿態(tài),表示對文本的欣賞、品味與體會。在對具體作品的批評中,李健吾常常用比較的方式來分析、品味作品,就如他自己所說:“有時提到這個作家,這部作品,或者這個時代和地域,我們不由想到另一個作家,另一個作品,或者另一時代和地域。比如,他對印象主義詩人波德萊爾和法國批評家布雷地耶的比較:一個不想做批評家,卻是在真正地鑒賞;另一個想做批評家,卻不免陷于執(zhí)誤。一個根據(jù)學問,“多讀書,多窮理”;一個根據(jù)人生,“非關書也,非關理也”。文學批評與文學創(chuàng)作一樣,首先屬于生命,屬于生命體。因此,李健吾這種與生命體相關的隨筆體批評,必然是鑒賞的、美文的,是品味的、識鑒的?!毒兹A集•〈愛情的三部曲〉》寫到:當著杰作面前,一個批評者與其說是指導的、裁判的,倒不如說是鑒賞的,不僅禮貌有加,也是理之當然。這只是另一股水:小,被大水吸沒;大吸沒小水;濁,攪渾清水;清,被濁水攙上些渣滓。
那么,什么是“鑒賞的”?“不判斷,不鋪敘,而在了解,在感覺。他必須抓住靈魂的若干境界,把這些境界變做自己的。”③李健吾還認為,一位批評者“他不僅僅是印象的,因為他解釋的根據(jù),是用自我的存在印證別人一個更深更大的存在,所謂靈魂的冒險者是,他不僅僅在經(jīng)驗,而且要綜合自己所有的觀察和體會,來鑒定一部作品和作者隱秘的關系。也不應當盡用他自己來解釋,因為自己不是最可靠的尺度;最可靠的尺度,在比照人類以往所有的杰作,用作者來解釋他的出產。”④。正是因為這種鑒賞的心態(tài),李健吾的批評文字特別美,如他的語言:
但是,讀者,當我們放下《邊城》那樣一部證明人性皆善的杰作,我們的情思是否墜著沉重的憂郁?我們不由問自己,何以和朝陽一樣明亮溫煦的書,偏偏染著夕陽西下的感覺?為什么一切良善的歌頌,最后總埋在一陣凄涼的幽噎?為什么一顆赤子之心,漸漸褪向一個孤獨者淡淡的灰影?難道天真和憂郁竟然不可分開嗎?⑤
李健吾的隨筆體批評不僅優(yōu)美,而且精練準確:《邊城》是一首詩,是二佬唱給翠翠的情歌?!栋蓑E圖》是一首絕句,猶如那女教員留在沙灘上神秘的絕句。⑥
用一句話甚至一個詞來評點一個作家或一部作品,這是傳統(tǒng)文論慣用的方式:一言以蔽之?!毒兹A》二集中的文章都很短,最短的只有幾百字,最長的也不過四、五千字,真正是言簡意賅、意在言外。溫儒敏指出,李健吾的語言方式“顯然吸收了我國傳統(tǒng)批評語言表達的特點:不重邏輯分析,而重直覺感悟,通過形象、象征、類比等直觀的語言方式去引發(fā)讀者的直覺性思維,由‘得意忘言’之途去體悟、把握審美內容”⑦。李健吾對批評對象之風格、意境的評析和把握,通常是從整體審美感受入手,他更多地是與讀者一起體驗和品味作品,而不是對作品下斷語、作判斷。因此在語言方式上,他實際上是回歸了傳統(tǒng),將自己對作品的透徹玲瓏之悟表現(xiàn)為一種言外之意。
李健吾的隨筆批評敘說漫散,自由所取,不像現(xiàn)代文學中那種批斗式批評,以某種理論作為武器,矛頭直指;不像當代文學中“學院式”批評,處處透著話語的智慧和雄辯的威力。亦沒有當代批評中所謂的策略針對,他靠的是“印象”,乍看李健吾的批評文字,“親切鑒賞”,很親切,細心品味之余,思想靈光處處?,F(xiàn)。我嘗讀時,很輕松,然而細想,他的批評文字竟像是嵌入頭腦深處,實有余音縈繞之感,原來理論之外就見功夫。在《霧》《雨》《電》中,他說,“《霧》的對象是遲疑,《雨》的對象是矛盾,《電》的對象是行動”⑧這話語就像把自然溶進生命,把靈魂吸進文章。在談到夏衍時,他說,一種值得羨忌的幸運沒有把他從小一腳就踢下這文學的苦海,這又那像是批評家理論的語言,但揣摩起來又那么到位,中肯貼切。
李健吾說:“他有自由去選擇,他有限制去選擇。”⑨對所選擇的作品,“從文學尺度去衡量,批評的根據(jù)是人生?!崩罱∥嶙プ×擞∠螅瑳]有印象,就沒有理論的構建。印象源出于感覺,現(xiàn)實中,簡單的印象我們每個人都會有,可是并不是每一個人都能成為批評家,最多能成為一個散文家,散文主要是從個人印象生發(fā)出自身感悟,并滲透散文家人生感慨,從而在有限的(淺在的)觸覺方面激發(fā)讀者的心緒,或愉悅或感傷或產生迅間的思考。讀完朱自清散文《背影》,它可以直接催生出我們的眼淚;讀完李健吾的印象批評文字,卻能間接促動我們思考,在淺層的觸覺及情緒之外,能進一步體現(xiàn)出對批評理念的忠誠,并自覺促成批評理論的建構。這是散文與印象批評的區(qū)別。更深層的原因在于,李健吾的印象主要著力在自身對文學的諸多領悟與理論水準上,沒有深厚的理論基礎做功底,他只能泛于浮光掠影,成不了有說服力的理論批評文章。在李健吾的批評文字中,我們能大量看到引用名人話語作佐證,在批評夏衍的《上海屋檐下》時,就引用了左拉、果戈里、尼考耳、雨果、福樓拜、赫威斯等人觀點。在批評茅盾的《清明前后》時,把它置于《蛻變》《子夜》《日出》《北京人》《腐蝕》等語境中,來論證文本反映現(xiàn)實與人生的可行性和可塑性。在批評新人林徽因《九十九度》、蕭軍《八月的鄉(xiāng)村》時,他以自身深刻的人生體認來確證作品存在的價值。
李健吾隨筆批評,沒有棒喝的神氣,只是“叮嚀推敲”,在批評何其芳《畫夢錄》的不足時,他說:“人人要傷感一次,好像出天花,來得越早,去得越快,也越方便。”⑩即使想豎一下眉頭,卻也甚是關切神情,一下把讀者和作者拉近。讀畢李健吾的文字外,他還留給我們許多大膽想象的空間。在談及沈從文《邊城》的滿意度時,他用“愛”來替換“歡喜”,愛的空間是無限的。在《上海屋檐下》中談到歷史存在是現(xiàn)實的幌子時,他表述為“詩歌或許是這樣”,“比較真實的面目”,“或許”、“比較”給人多重想象。李健吾大膽的鋪陳與假設,引導作者向更好的方向發(fā)展,引向讀者向更未知的序幕下來品讀。
李健吾隨筆批評不像當代批評那樣,直指題意,鋒芒畢露,他喜歡繞彎子,節(jié)外生枝,先以個人的素養(yǎng)作答,這種素養(yǎng)是以自己的理論水準作為墊基,他有自己清晰思路:批評家心態(tài)――讀者思維――作者思想――作品中人物刻畫――批評家、讀者、作者反映,從而達到對作品的剖析。在作品分析中,李健吾盡訴人性的和諧與完美,它超脫于自身之上,是文學的內動力所驅,是對作品內層意義上的解讀,司馬長風就曾說,李健吾是30年代真正從文學尺度出發(fā)來進行批評的。當代批評說理深刻,然而它是帶著強力的反復灌輸;李健吾批評無理說理,不知不覺已潛入腦海深處。大凡在讀當代批評文字時,有吃力之感;讀李健吾的文字讓我們多感輕松。
李健吾的隨筆體批評是評點式的:點評沈從文的《邊城》“是熱情的,然而不說教,是抒情的,然而更是詩的”;點評蹇先艾的小說是“凄清”的;點評蕭乾小說“憂郁”而“美麗”;點評曹禺的《雷雨》“偉大”而“羅曼蒂克”;點評李廣田的散文“素樸和絢麗”;點評何其芳的散文“凸凹,深致,雋美”等等。使用描述式而非判斷式的評點語言來傳達批評對象之神情和韻味,這正是中國古代文學批評的文體傳統(tǒng)。李健吾隨筆體批評對古典批評文體的“復活”,還有一點就是隱喻性言說。如對蕭乾《籬下集》的品評:“《籬下集》好比鄉(xiāng)村一家新張的店鋪,前面沈從文先生的《題記》正是酒旗子一類名實相副的物什。我這落魄的下第才子,有的是牢騷,有的是無聊,然而不為了飲,卻為了品。所以不顧酒保無聲的殷勤,先要欣賞一眼竿頭迎風飄飄的布招子?!?在品評《九十九度中》時,他又說:“我不明白形式和內容怎樣分開,一件將軍的鎧甲只是鎧甲,并不是將軍:剝掉鎧甲,將軍照樣呼吸。殺掉將軍,鎧甲依舊存在。這不是一個妥當?shù)谋扔鳌H缛簟铀纪滓蛩够潜划斪骱孟駴]穿制服的將軍’,并不妨害陀氏之為偉大。所以鎧甲不是形式,而是辭藻。形式和內容不可分離,猶如皮與肉之不可揭開?!倍嗄曛螅覀兓蛟S會遺忘李健吾這篇文章的具體內容,但“鄉(xiāng)村新開張的店鋪”、“迎風飄飄的酒旗子”和“一件將軍的鎧甲”這幾個比隱,我們無論如何是不會忘記的,這也正是中國古代批評文體隱喻式言說的魅力所在。
尤為可貴的是,李健吾的隨筆體批評還有一種較強的現(xiàn)實感,《咀華集•〈答巴金先生的自白〉》指出:“有的書評家只是一種寄生蟲,有的只是一種應聲蟲。有的更壞,只是一種空口白嚼的木頭蟲。猶如中國人之有漢奸者群,這不足以推翻批評的更高的存在?!庇终f,“謝天謝地,我菲薄我的批評,我卻還不敢過分污瀆批評本身。批評不像我們通常想像的那樣簡單,更不是老板出錢收買的那類書評。它有它的尊嚴,猶如任何藝術具有尊嚴;正因為批評不是別的,也只是一種獨立的藝術,有它自己的宇宙,有它自己濃厚的人性做根據(jù)。一個真正的批評家,猶如一個真正的藝術家,需要外在的提示,甚至于離不開實際的影響?!?反觀我們今天的文學批評,“寄生蟲”、“應聲蟲”、“木頭蟲”以及“被老板收買的書評”還少嗎?所以,李健吾對批評“尊嚴”的呼喚,對批評家獨立人格藝術精神的呼喚,有著很強的現(xiàn)實意義。
李健吾的批評一般被認為是印象主義的批評。但是“印象主義批評家”只能說是對于李健吾的一個大概的稱謂,仔細的考察他的文學批評理念及批評實踐,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印象”的主調之外他還有很多的復調。他的印象主義批評是審視、吸收、超越西方印象主義批評和中國古代傳統(tǒng)批評而形成的。他把批評當作是表現(xiàn)自我的一種藝術,注重對文學作品的直觀整體把握,同時用理性和印象去把握文學作品。可以說,李健吾的批評實現(xiàn)了中西文學批評的跨越式對接,而對兩者的借鑒與超越又體現(xiàn)了可貴的現(xiàn)代性,對于我們今天探討西方話語如何中國化,如何用西方的批評去激活古代批評傳統(tǒng),對當今如何寫批評,怎樣體現(xiàn)批評應有的價值,都有一定的借鑒意義。尤其是在此基礎上,形成的李氏隨筆體批評,更值得我們今后去關注和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