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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父親的草原母親的河》是著名蒙古族歌唱家、草原歌王齊峰演唱的歌曲。
2、歌曲分為伴奏版和清唱版,相繼收錄在2003年1月發行的齊峰個人音樂專輯《我和草原有個約定》和2005年發行的齊峰個人音樂專輯發燒天碟《我和草原有個約定》中。作詞:席慕蓉,作曲及編曲:烏蘭托嘎。
3、齊峰曾經應臺灣蒙古族女詩人席慕蓉的邀約相聚在北京中華世紀壇,為她演唱以她的詩為詞譜寫的歌曲《父親的草原母親的河》,感動的席慕蓉真的如她歌詞所描寫的那樣”淚落如雨”。席慕蓉評價齊峰的歌聲太具有感染力了,能夠帶人進入一種境界,好像又走進了草原,回到了自己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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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路并不沉寂。寒氣從微開的車窗里滑進來,不絕如縷。白白的燈光撲灑在黑黝黝的瀝青路上,指引著回家的方向。清靜地走,在長長的公路上,沒有搶道的車,沒有喧鬧的喇叭,夜很沉。無法沉寂的,是我胸腔里的心。
心還在府南河邊的燈火中,在身后那座不夜的城市里。而她,就在城市燈火的中央。
車輪滾動著。我什么也不想,路邊的里程碑一塊接一塊隱沒在身后。我的手臂分明有些僵硬,方向盤失卻了往日的自如。身后的成都像塊磁鐵拉扯著我。意緒有些恍惚,這飛馳的速度是開往那個站著母親的巷口,還是奔向有她的府南河邊。
府南河邊的燈把整條府南河照亮了,麻將桌像一字排開的長陣,借用著河邊的涼爽和免費的燈光,悠閑地打發著成都和成都人的夜。她輕快地穿梭在燈光和牌桌間,不時地回頭催促著我。
我的腳步有些沉重,跟在后面像被牽著的木偶,拉一下挪一步。跟父親通話之后,我心里就亂成了一團麻。身邊的麻將聲此起彼伏,就像我的心情。
府南河是我們常去的地方。每次從出車回來,我會在第一時間奔向府南河邊那家露天的茶座,她就在那個固定座位上等我。這家茶座,也是我們第一次見面相識的地方。
她總有說不完的話,有時也強調,跟我在一起的時候她才這樣。我轉動著手里的茶杯,就想這么靜靜地坐著,面對著她,一句話也不說。我知道,這樣的日子走到盡頭了。
府南河的水仿佛沒有流動,只有偶爾漂過的浮萍從容地泄露著它的心事。我的心酸酸的,伴隨著殘殘落落的浮萍遠遠地游走,游啊游,游過了蜀中的大山,游過了川西的草原,終于游進了家中的土院。母親的白發,就在心里絲絲縷縷地交織著。
這些年常年跑車,一出門就是大半年甚至一年。開春離開父母,回到家鄉,已是寒冬臘月了。我是父母的小兒子,他們的大半心思在我身上。每次離開家鄉,父母的心也跟著走了。近兩年情況變得很糟,母親從年輕時就落下了一身的病根,年歲一長,體質就壓不住藏匿的病痛,時常臥病在床。父親的身體更糟,淋巴系統患有頑疾,需要不定時赴蘭州治療。家里家外的所有事情便全落在大哥一人身上。父母患病在身,想得也就多了。他們希望我盡快回到家鄉,娶個媳婦兒,了卻他們的牽掛。幾年來他們也沒少操心,托媒人四處打聽,倒是尋訪了不少姑娘,可我有自己的心思,拿著種種借口推脫,聲稱必須見面談過才能定奪,可我每年回家居住的日子實在少得有限,即便在家,也是整日跟一幫朋友廝混,父母只能在那兒干著急。
直到今年,我才有了緊迫感,母親的肺心病發作越來越頻繁,每次病倒都要進醫院輸氧輸液,身邊離不開人。父親也需要做淋巴方面的手術,由不得我隨心所欲了。
這些,我必須對她坦白。
忽然感覺,成都的冬天也很冷。我僵硬地坐在茶桌前,所有的話都梗在喉嚨里,一個字都吐不出來。她早有察覺,可她了解我,我不說,她就不會問,問也是白問。時間一分一秒地游走,府南河的水,流得沉重遲緩。
夜深了,周圍的麻將聲消減了不少。我深深吸一口氣,想著先從家里的實際情況說起。可話到嘴邊了,又生生地咽了回去,總覺胸腔里差那么一口氣,支撐那些話的氣力。吭哧了半天,又泄氣般委頓在椅子上。她看著我糾結的表情,幾次想張口詢問,最后都忍住了。表面佯裝無事,轉頭觀望著府南河的夜景,可眉宇間隱隱郁結著一絲忐忑,她感覺到有事要發生,似乎和自己有關,這種感覺越濃,她就越不敢開口。她一聲不響地坐著,周圍的空氣也變得凝重起來。
望著她精致的面容,我的心里空空的。準備的說辭,一句也搜刮不出來,滿腦子就一句話,在毫無約束地晃蕩著,重復著。不知怎的,我腦子忽然一沖,順口就說出來了:“我們分開吧。”
我低著頭不敢看她,卻能感覺她臉上的變化。她怔了怔,表情一絲一絲地僵硬起來,目不轉睛地盯著我,懵懵地在我臉上尋索,那眼神里,充滿了失措和陌生。半天后似乎回過神來,她只說了一句話:“別開這樣的玩笑,不好玩。”語氣是那么小心、輕柔。
我癱坐在茶桌前。把話說出來,我變得松弛了。剩下的只有解釋,面對著她,和她那驚慌失措的眼神,我覺得所有的解釋都很無力,但我必須做出解釋,不管她認不認可、接不接受,至少我的心里會好受些。
我的口齒漸漸變得伶俐,滔滔不絕地說著一些自認為合理和婉轉的話語。西北,司機,回族,孝道,責任。她沉默著,在我井噴式的解釋前,只是沉默。在她的眼睛里,我隱約看到了一絲奇怪的東西,忽然覺出,所謂解釋不過是在無限撕裂既有的傷口。
我看著茶杯,她看著我。茶色已淡,可她眼中的悲意漸濃。我們深知著對方。從她的眼神里,我知道此刻她渴望著一個擁抱,一個厚實的安慰,并且從未如此強烈過。我全力節制著自己,用自己的那句話,那句電話里對父親說的話。“有合適的,你們就做主吧。”父親太高興了,語氣是那么欣喜:“已經尋訪好了,你答應了,正月就過門。”
夜漸漸深了,周圍的麻將桌上只剩下散亂的麻將和早已冷卻的茶杯。人隱退了,午夜的清寒如遲到的主角,緩緩登臺,成為這座城市的底色。
她拉拉衣服,緊緊裹住自己。白皙的臉龐在乳白色的路燈下,顯得分外蒼白。我坐起身來,像往常一樣手掌自然地伸向衣服,可手指觸及衣扣的瞬間心里緊了一下,不動了。她都看在眼里,雙肩微微顫著。眼中籠著一層薄薄的霧,像極了路燈下的府南河。
府南河的水泛著幽幽的光,迷離而憂傷。
“我們走走吧。”她站起身來,搖擺如風中的荷葉。語氣被風一吹,微弱得幾乎聽不到。她轉身走在前面。看著那副瘦弱的肩膀,我的心不斷收縮著,越來越緊。沿著府南河,踏著喧鬧了一天的河岸,走著,看著,一條沉默的河,載著自己的心事,流淌得不動聲色。
慘白的路燈把我們的影子連接在一起。她低頭走著,緊緊環抱著雙臂,單薄如河邊的柳。那背影是一種攻擊,我的節制,時時陷于崩潰。只有一遍遍默記著電話里對父親的承諾,還有父親給我的叮囑。只有這樣,我才能脆弱地保持眼前的冷漠。
電話打到了停車場的清真飯館里,飯館老板是我的熟人,也是父親的熟人。接起電話我心里顫了一下。父親的聲音很蒼老,也很沙啞。他說:“兒子,能跟你說話好得很,你阿媽太想你了,她剛住院出來,身體弱得很,很不放心你的事。我們歲數都大了,害怕來不及,這是我們的擔子。”父親的語氣如在祈求,從沙啞慢慢變成了哽咽,他努力使自己鎮定。我的心被那半聲半噎的語調一陣一陣地撕扯著,眼淚刷地就下來了。旁邊吃飯的司機很多,看著我,悄悄議論著。我拿一疊餐巾紙捂住眼睛,把臉轉向窗外。父親繼續說:“我們聽說你在成都有對象,可人家是大城市的人,到西北能站得住嗎?聽說還是個大學生,可你是個司機,洗衣做飯一輩子在廚房里打轉,人家情愿嗎?你阿媽一直悄悄兒淌眼淚,晚上大門外一響,就跑出去看,以為你來了……”
我的心在那一刻碎了。
在散碎的步伐里,夜更深了。府南河的護欄長長延伸出去,將行人和河流分在兩邊。這條路上,鋪滿了我們的腳印。兩年的時光,朝朝暮暮,來來回回,若把這些腳印疊合起來,或許能將我那十米長的大貨車裝得嚴嚴實實。或許以后,這些腳印將不復存在。存在的,也會慢慢湮滅。因為,一個拐角臨近了。
她轉身走了下去,從前方的護河石欄間。那里有一個三四米寬的豁口。從人行道走進去,只需下幾十級石階,就到河邊了。河邊有幾張靠椅,遠遠地擺放在的泥沙上,累了可以坐下來,靜靜地看流水,默默地想心事。她朝著靠椅走去,齊腰的長發被河風一吹,亂如麻絲。
這畫面多么熟悉啊!我站在護欄邊,定定地望著。把心緒收回來,從兩年前,從無數相同的場景和不同的時光里。整個城市已經沉睡,間或呼嘯而去的車和闌珊的街燈把夜拖成一個長長的音符,漸行漸遠,直到無法感覺。
更加無法感知的是今晚的決定,它會給我的將來帶去怎樣的改變。但我必須這樣決定。除了父母身上讓我揪心的病痛,還有來自家鄉的流言蜚語,也時時讓我背負沉重。
家族,鄰居,和父母交往的朋友,總是有意無意的,時不時在父親的當面或背后,談論我的“墮落”。在甘南草原的盡頭,在家鄉的大山溝里,撇開父母妄談愛情,就是“變壞”、“不學好”,甚至“墮落”。左鄰右舍、親朋好友都會看不起你,你的家族也會因你的“墮落”而飽受詬病。更為嚴重的是,你是回民,有信仰,另一半理應也是有信仰的回族女孩。而我,觸犯了所有約定俗成的地方傳統。在別人眼中,我的家族是有名望的,我的作為,是“好人輩里沒好子”。在家族眼中,我是毀壞家族名譽的敗家子。
這些,父親不曾提起。是回家的司機老鄉帶來的消息。
望著她的背影,望著府南河里的萍和水,我的身上一陣一陣的冰冷。
她忽然向我招手。我急切又艱難地朝她走去。她坐在那張熟悉的靠椅上,微笑著擺擺手,示意我坐下,然后從包里取出一個淡青封皮的日記本,盯了我半天后,輕聲說:“我叫林卉,還在上學……甘肅離成都遠嗎?跑大車?哪兒都能去,好向往……”
語笑嫣然,她和初次見面時一模一樣。
我怔怔地看著她,聽著她的話語,一股酸楚從心里涌出直沖鼻息,那么濃,那么厚。
初見,人生有一回也就夠了。今夜,在颯颯的西風里,她面含微笑,一如初見。只是,那蒼白的面容上,淚如斷線的珠子,一串串落入泥土。
臘月的末尾,只有我獨行。阿壩草原像一塊固體的冰,我不停不歇地行駛,在后半夜的冰寒里,手腳和思緒都凍木了。眼神稍微傾斜,一個日記本進入視線,淡青色封皮,靜靜地躺在旁邊的座位上。正月十八,只有這串數字清晰如刻。還有整整二十天,我的生活和身份都會因另一個人的介入而發生改變,一個和我素未謀面的人。
據說,在我很小的時候,本來是會說蒙古話的,雖然只是簡單的字句,發音卻很標準,也很流利。
據說,那都是外婆教我的,只要我學會一個字,她就給我吃一顆花生米。
據說,我那個時候。很熱衷于這種游戲,整天纏在外婆身邊,說一個字,就要一顆花生米。家里有客人來時,我就會笑瞇瞇地站出來,唱幾首蒙古歌給遠離家鄉的叔叔伯伯聽。而那些客人聽了以后,常會把我摟進他們懷里,一面笑著夸我一面流眼淚。
可是,長大以后的我,卻什么都記不起來,也什么都說不出來了。
每次有同鄉的聚會時,白發的叔叔伯伯們在一起仍然喜歡用蒙古話來交談,站在他們身邊,我只能聽出一些模糊而又親切的音節,只能聽出,一種模糊而又遙遠的鄉愁。
而我多希望時光能夠重回,多希望,我仍然是那個四五歲的幼兒,笑瞇瞇地站在他們面前,用細細的童音,為他們也為我自己,唱出一首又一首美麗的蒙古歌謠來。
可是,今天的我,只能默默地站在他們身邊,默默地,獨自面對著我的命運。
2
當然,有些事情仍然會留些印象,有些故事聽了以后也從沒忘記。
童年時最愛聽父親說他小時候在老家的種種,尤其喜歡聽他說參加賽馬的那一段。
父親總是會在起初,很冷靜很仔細地問我們描述,他怎樣渴盼著比賽那一天的來臨,怎樣懷著一顆忐忑的心騎上那匹沒有有鞍子的小馬,怎樣臉紅心熱地等著那一聲令下,怎樣拼了命往前沖刺,怎樣感覺到耳旁呼嘯的風聲與人聲,怎樣感覺到胯下愛馬的騰躍與奔馳。說著說著,父親就會越來越興奮,然后不自覺地站了起來,我們這幾個小的也跟著離凳而起。小小的心怦怦地跳著,小小的臉兒也跟著興奮得又紅又熱,屏息等著那個最后的最精彩的結局,一定要等到父親說出他怎樣英勇地搶到了第一,怎樣得到豐厚獎賞之后。我們才會開始歡呼贊嘆。心滿意足地放松了下來。那個晚上,總會微笑著睡去。想著自己有一個英雄一樣的父親,多么足以自豪!
長大了以后。想起這些故事。才會開始懷疑,為什么父親小時候樣樣都是第一呢?天下哪里會有那樣不可一世的英雄呢?
好幾次想問一個究竟,每次卻都是話到唇邊又給吞了回去。
有一次,父親注意到了,問我是不是有話想說?我一時找不出別的話來,就撒嬌地坐到他身邊,要他再講一遍小時候賽馬的事給我聽。
想不到父親卻這樣回答我:“多少年前的事了,有什么好提的?”
我以后就再也沒有提這件事了。
3
十幾年來,父親一直在德國的大學里教蒙古文。
那幾年,我在布魯塞爾學畫的時候,放假了就常去慕尼黑找父親。坐火車要沿著萊茵河岸走上好幾個鐘頭,春天的時候看蘋果花開,秋天的時候愛看那一塊長滿了荒草的羅累萊山巖。
有一次,父女倆在大學區附近散步,走過一大片草地,草是新割了的,在我們周圍散發出一股清新的香氣。
父親忽然開口說:“這多像我們老家的草香啊!多少年沒聞過這種味道了!”說完深深地呼吸了一口。
天已近黃昏,鳥雀們在高高的樹枝上聒噪著,是它們歸巢的時候了,天空上滿是那種金黃色的溫暖的霞光。
我心中卻不由得襲過一陣極深的悲涼。遠離家鄉這么多年的父親,卻仍然珍藏著那一份對草原千里的記憶,然而,對眼前這個從來沒看過故鄉模樣的小女兒,卻也只能淡淡地提上這樣一句而已。在他心里藏著的那些不肯說出來的鄉愁。到底還有多少呢?
我也跟著父親深深地呼吸了一口,這暮色里與我有著關聯的草香,心中霎時閃出了一個句子:“那只有長城外才有的清香。”
又過了好幾年,有一天晚上,在我石門鄉間的家里,在深夜的燈下,這個句子忽然又出現了。我就用這一句做開始,寫下了一首詩,沒怎么思索,也沒怎么修改,所有的句子都自然而順暢地涌到我眼前來。
這首詩就是《出塞曲》。
4
以前,每當看到別人用“牧羊女”這三個字做筆名時,心里就常會覺得,這該是我的筆名才對。
不是嗎?倘若我是生在故鄉、長在故鄉,此刻,我不正是一個在草原上放牧著羊群的女子嗎?
每次想到故鄉,每次都有一種浪漫的情懷,心里一直有一幅畫面:我穿著鮮紅的裙子:從山坡上唱著歌走下來,白色的羊群隨著我溫順地走過草原,在草原的盡頭,是那一層又一層的紫色山脈。
而那天,終于看見那樣的畫面了,在一本介紹塞外風光的雜志里,就真有那樣的一張相片!真有那樣的一個女子趕著一群羊,真有那樣一片草原,真有那樣遠遠的一層又一層綿延著的紫色山脈。
我欣喜若狂地拿著那本書給母親看,指著那一張相片問母親,如果我們沒離開老家,我現在是不是就是這個樣子?
母親卻回答我:“如果我們現在是在老家,也輪不到要你去牧羊的。”
母親的口氣是一種溫柔的申斥,似乎在責怪我對故鄉的不了解,責怪我對自己家世的不了解。
我才恍然省悟。曾在庫倫的深宅大院里度過童年的母親,曾吃著一盒一盒包裝精美的俄國巧克力、和友伴們在回廊上嬉戲的母親,恐怕是不會喜歡我這樣浪漫的心思的。
但是,如果這個牧羊的女子并不是我本來該是的模樣,如果我一直以為的卻并不是我本來該是的命運,如果一切又得從頭來起的話,我該要怎么樣,才能再拼湊出一幅不一樣的畫面來呢?
有誰能告訴我呢?有誰能為我再重新拼湊出一個不一樣的故鄉來呢?
關鍵詞: 張承志 母性書寫 母親形象
“母性”幾乎是古今中外所有文學作品公認的母題之一。何謂“母性”?通常情況下,它被定義為一種女人的天性,意味著授予、犧牲、撫愛、溫柔的美德。因此,我們可以這樣認為,這種崇高美好的母性并不是母親所獨有的,大多數女性生來就有慈愛、偉大、勤勞、富于奚精神等優良品質。
作家張承志曾說:“對于母性及其含量的理解程度是區別人的標志之一。”①因此,在他的文學之路上,對于母性濃烈的感激崇敬之情很大程度上影響了他的創作。故以下筆者將從母性形象在作者文本中的具體表現、作者筆下的母性形象的引申意義及作者執著于此主題的原因初探這三個角度談談張承志小說創作中的母性書寫。
一、具體表現
(一)真正的母親。在早期張承志的創作中,額吉大多是寬厚、博愛、容忍的光輝圣母形象的化身。這在張承志的第一部短篇小說《騎手為什么歌唱母親》中有很好的體現。
故事中的主人公鐵木兒是一位牧區插隊的知識青年。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他擁有了一位蒙古族干娘,鐵木兒親切地喚她為額吉。一個春寒的風雪夜,額吉焦急地找到了迷了路的鐵木兒,并脫下了自己的哈達給鐵木兒御寒。而她自己呢?只剩下一件薄薄的羔皮袍,最終額吉下肢癱瘓。鐵木兒自責而又難過,可額吉卻很快地又恢復了生活,樂觀而自信地活著。是啊,這就是草原上的人。他們從來就不會把傷疾看成是殘廢。當然,額吉不僅疼愛鐵木兒,她對所有知識青年也一樣心疼。不可否認,這是一位善良而又豁達的偉大母親。
難怪鐵木兒在文中會發出這樣的感慨:以母親為主題的蒙古民歌,似乎擁有著神奇的能量。母親,多么神圣而溫暖的詞匯,吉格木德爺爺也曾在古歌中婉轉地歌唱母親、感恩母親。值得玩味的是,這段民歌曲調在小說的開頭和結尾處分別出現了一次,足以證明鐵木兒對額吉深深的依戀與愛意。故事最終以鐵木兒一頭扎在看病歸來的額吉懷里為結局,或許此刻的鐵木兒才是人世間最幸福的人。
《北方的河》中的母親亦是崇高的。在主人公看來,他的母親是高于一切的,是上帝給予他的最好的禮物,連女英雄之流也比不上她。丈夫的拋棄并沒有使她喪失生活的勇氣,她含辛茹苦地拉扯孩子們長大,即使受傷也選擇隱忍不讓孩子們擔心。在狂風暴雨面前,她張開自己的翅膀,毫無畏懼地為孩子擋風避雨,即使自己已經被折磨得千瘡百孔。這位默默忍受一切、無私奉獻的母親的確值得歌頌。
當然,有時張承志筆下的母親在善良、樸實的同時,成了力量的象征,扮演了父親的角色。她們不僅能及時地給予孩子們溫暖的庇護港灣,還總能將勇氣賦予孩子,使他們能夠沖出重重困境。《金牧場》中的額吉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在這樣一個無父的家庭中,她不僅擁有一副只有男人才有的馬鞍,而且在兇惡的查家族大漢面前,臨危不懼、沉著冷靜,成了最終的精神勝者。相比之下,“我”當時的慌張恐懼與手足無措就顯得滑稽可笑了。在艱難的遷徙之路上,額吉堅韌而又執著,正是額吉的這種精神力量支撐指引著主人公最終走向了神秘的金牧場。
(二)母親的化身。《黑駿馬》中的“我”曾經反問自己:九年的時光到底使自己得到了什么呢?是事業上的建樹,還是人生的真諦?可這一切似乎是沒有意義的,“我”只是無比地懷念白發奶奶和的索米婭。善良慈祥的白發奶奶,含辛茹苦地撫養“我”長大,可愛美好的索米婭,總是如母親般安慰失落的“我”。在“我”的成長歷程中,這兩位女性代替了母親無微不至地關心照顧“我”。可現在呢?物是人非,奶奶已經死了,索米婭也沒有擺脫自己的命運,嫁到了白音烏拉,成了白發奶奶生命的延續與拓展。而在文本中作為“我”的象征的黑駿馬,在九年后看到索米婭的那一瞬間,如嬰孩般將自己投入了她溫暖的懷中,這或許就是“我”想做而卻未能做的。最后索米婭懇請“我”將自己的孩子送給她來撫養,她說自己不能沒有嬰兒抱著,沒有嬰兒的日子她簡直活不下去。多么令人震驚的自白。此刻的索米婭,已經不再是從前那個朝霞般無憂無慮的小姑娘了,生活將她脫胎換骨,她真正成長為草原上一個成熟的女人,一位偉大的母親。
《綠夜》中的小天使奧云娜也是這樣。即使生活無比艱難,她都勇敢面對,堅強樂觀。命運無情地撕扯著她,她卻報之以微笑。就是這樣一位愛的化身,擁抱安慰著“我”不斷前進。
二、張承志小說中母性形象的象征意義
在作者張承志筆下,母性一般是一個泛化的概念,不僅局限于子女對雙親中女性一方的稱呼――母親,而且是所有美的女性形象的總稱。無論她們的身份是奶奶、戀人還是妹妹等,都具有一個共同的特征:如母親般心靈美好,給人以安全感。她們在草原上周而復始著旺盛而又張揚的生命力,白發奶奶是這樣,索米婭是這樣,小奧云娜也是這樣。只有在她們那兒,作者才能在精神上返回子宮,追尋到一份安全感。
當然,張承志小說創作中表達出的對母性形象的深深眷戀與依賴,總能在最后得到升華,從它本身的意義中超越出來,散發出虛幻迷人的光芒,與祖國、土地、草原、人民等緊密地結合在一起,表現了張承志這位男性作家對于母性的獨到理解。
縱觀張承志的小說創作,“額吉”一詞出現的頻率極高,作者刻畫了一系列草原母性形象。她們經歷著相同的不幸遭遇,但作者所強調與歌頌的,卻是這些女性身上所散發出來的不屈與堅韌。在歌唱母性的主旋律下,作者同時也融入了深沉的人道主義情懷。
在《黑駿馬》中,作者感嘆道:“故鄉――我默念著這個詞。故鄉,我的搖籃,我的愛情,我的母親!”②在這里,作者將故鄉與母親等同。的確,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故鄉,作為每個人生命的開始,總會在冥冥之中如母親般牽系著子女。
但是不可否認,在作家張承志筆下,母親的更深層內涵是人民。在《騎手為什么歌唱母親》最后,張承志曾經這樣說道:“在‘額吉――母親’這個普通的單詞中,含有那么動人的、深邃的意義。母親――人民,這是我們生命中的永恒主題!”③他亦在《老橋》的后記中說:“我守護神般的人民母親!我謹請你們為我祝福,讓我得到閃光的認識,新鮮的語言和神奇的靈性吧!”④在這里,張承志將母親與人民聯系在一起,通過母親描寫平凡又普通的人民。偉大的人民也是他創作的源泉與動力。他在人民這個抽象的詞語中注入無數鮮活的生命,譜寫了一曲曲動人的贊歌,表現他們的悲歡離合、美好純真,展示了無數普通人的原始生命狀態。
三、原因初探
(一)傳統的文化觀念。中國與西方在文化上有一個截然不同的觀念,即中國會把許多神圣、美好的事物比作母親,比如祖國母親、大地母親等,卻很少比作父親,西方則更傾向于把父親作為崇高事物的象征,如天父、教父等。即使是在男尊女卑的父權社會,也有鮮明的母性崇拜意識。如東漢的大學問家許慎曾說:“古之神圣母,感天而生子,故稱天子。”⑤許慎是一位大學問家,在他看來,母親是神圣的,甚至是在天子之上的。為什么在那樣的男權社會里還會有這樣鮮明的母性意識呢?我認為,母性的生殖繁衍本能奠定了她在歷史長河中獨一無二的重要地位。
《黑駿馬》中的索米婭被混蛋黃毛希拉玩弄導致懷孕,此時,相較于憤怒的白音寶力格,白發奶奶顯得格外平靜,甚至阻止白音寶力格去報復。在她看來,孕育生命才是一件最重要的事情。這里的白發奶奶,超越了道德評判的局限,擁有了寬廣博大的胸懷。這是一種野蠻文化,但也體現了人們的一種原始情結。
儀策平曾說:“在男權社會的背后,在它極力追覓的本源處,在它倫理生命意識的極深處,始終有一位至尊至圣至慈至愛的母親形象。這仿佛已積淀為中華民族的一種‘集體無意識’,一種文化的‘原型’和‘情結’。”⑥在中國,母性崇拜意識深深扎根于傳統文化中。顯而易見的是,張承志的創作也受到了這種傳統意識的影響,他極力地塑造美好的母性形象,并毫不掩飾地表達了對她們的無限贊美之詞。
(二)獨特的生活經歷。韋勒克曾在著作《文學原理》中指出,一個作家的創作將無法避免流露出“他的生活經驗”和“他對生活總的經驗”⑦。因此,張承志的創作也受其自身生活經歷的影響。
在散文《北方女人的印象》中,張承志認為是否遇見了一位如母親般的女性決定了一個知青的青春與回憶。自幼喪父的張承志對于母親的情感是很復雜的。據他說,小時候,他母親一人要用一個月辛苦掙來的五十元人民幣養活一個六口之家。母親那善良而又疲倦的眼神深烙在他的記憶里揮之不去。
在“”這場時代洪流中,20歲清華附中畢業生張承志與唐建安一起寫血書,要求去內蒙古草原插隊。而這一段獨特的烏珠穆沁旗插隊的經歷,為張承志小說的創作提供了不少素材。草原對于少不諳事的張承志來說,猶如一場“成人儀式”,就是在這里,他筆下的草原與母親達成了完美的融合。
異鄉的生活是無比孤獨的,此時此刻對他而言,額吉的懷抱是他最溫暖的港灣,只有在她的懷抱中,作者才能獲得一份心靈的歸屬感。而張承志離開內蒙古后的早期創作也多以這位額吉為原型。
這些獨特的生活經歷與他小說中的的母性書寫也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系。
(三)草原文明與蒙古傳統。在游牧民族的文化傳統中,生命被放置在極高的地位。他們寬容地對待每一個生命,任何生命在他們眼中都是平等的,無論種族貴賤。如在《狗的雕像》一文中,額吉悉心呵護那只喪失能力的老狗,甚至用自己的身體擋住了客人朝狗掄起的棒子。
在這樣的情況下,作為生命延續載體的母性自然為他們所重視與贊頌。在草原上,歌頌母愛的古調數不勝數。在我看來,這種歌頌的背后,蘊含了男性對于身為母親的女性的感激之情。張承志曾在那段特殊歲月里長期生活在蒙古,自然而然會受這種思想潛移默化的影響。
四、結語
命運的安排和時代的齒輪使張承志度過了一段看似艱辛的底層生活,可他卻將苦難盛開成鮮花,體會到一種難得的美感,然后用充滿激情的文字和迸發的情感描寫了一位又一位鮮活的母性形象――善良而又堅韌。我認為這就是張承志小說創作中母性書寫的價值意義所在。
注釋:
①張承志.張承志文學作品選集?散文集[M].海口:海南出版社,1995:158.
②張承志.張承志中篇小說選[M].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4:18.
③張承志.騎手為什么歌唱母親[M].上海:譯林出版社,2013:161.
④張承志.老橋[M].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84:277.
⑤許慎.說文解字[M].北京:中華書局出版社,1981:258.
⑥儀策平.論中國母性崇拜文化[J].民俗研究,1993(1).
⑦f勒克,沃倫.文學原理[M].北京:三聯書店,1984:93.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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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近處的草原是墨綠色的,草高又繁茂。遠處的草原隨著丘陵的起伏跌宕,顏色也變幻著深淺的綠色,加之九曲蜿蜒的河流,襯以蔚藍或黛色的蒼天,更有萬象翻滾的白云和廣袤草原間銀子般散落的羊群,艾敏草原美得讓人心醉。但那會兒我還小,不懂得去欣賞去珍惜,我從不曾想到,屬于我的故鄉草原有一天會改變容顏。
艾敏河里的魚亦數不盡。河面上湖鷗成群,野鴨游竄,天鵝和灰鶴三五結隊,毫不稀奇。沒有人去驚擾這些美麗的鳥兒,也沒有人捕魚。蒙古人和同居一處的鄂溫克人都不吃魚,并非什么禁忌,大概以為魚不好吃,或者根本吃不得。吃魚是近些年的事兒,是蜂擁而入的其他族人教給的,但至今也只是略食而已。我們的族人更喜歡吃牛羊之肉,更確切地說是喜吃羊肉。肥碩的五六歲的綿羊,一個漢子輕松按倒在地,用刀子從前胸的胸口輕輕一劃,皮毛就綻開一線肥白,探手入內,勾開連心的動脈,羊即刻猝死。整個過程麻利的牧人只要幾分鐘而已。然后剝肉下鍋。吃時也像個吃的樣子,一把刀子就解決問題:大拇指按住刀背,內里一削,順勢就入了嘴里,大塊地吃大口地嚼,在嘴里發出的“咯吱、咯吱”聲響,聽了就解饞過癮。不像魚,魚吃進嘴里跟沒咬東西似的,綿綿軟軟,如咀白蠟,沒啥意思。所以吃魚不是族人的性格。
沒有人吃魚,所以魚多,魚也大,百十斤重的魚并不鮮見,在河水里盡情魚躍、嬉戲。沒有人拿草原開刀、想盡法子把草原換成鈔票,所以草原就豐茂。少年時的我和幾個流鼻涕的伙伴在草叢里捉迷藏。那時沒讀過“風吹草低見牛羊”的詩句,只知道一貓腰蹲下,就淹沒在草叢里不見了……說起來這些都是過去的事兒,現在草原已退化得不成樣子了,獨立為營的馬蓮草連接著城鎮,好一些的草原也大概只沒過腳面,綿延不絕的卻是生著雞窩一樣蒿草的沙丘,遠遠望去,干澀、荒蕪、丑陋、憋悶,毫無生氣。而河里的魚又都哪里去了呢?
不交待這些就交待不了伯父特木熱墓地的故事,因為沒有真實可信的背景,誰都會以為我講的這件事荒誕離奇。還是先說說我這個伯父特木熱吧。
提起特木熱伯父,我的駝背駝成差不多直角形的祖母就會放下熬奶茶的鐵勺,嘴唇哆哆嗦嗦罵她的大兒子是個“惹不起的爺爺”。事實上,這個相貌英俊的伯父也確實叫人傷心。在他更年少的時候,他曾經一度是我祖母的驕傲,見人就和人家炫耀,她的大兒子特木熱有多么聰明伶俐。我們族人一貫的相貌特征是:塌鼻子細眼睛,顴骨又高又圓,但如果按本民族的審美,這該是很標準的了。特木熱卻截然不同,他似乎略帶一些歐洲白人的模樣:大眼睛高鼻梁,頭發還有些曲卷,并且他的個頭也顯得比同齡人高大。這使他站在族人里,就顯得突出和特別,仿佛一群蒙古馬里突然跳出一匹洋馬來。他的歌喉甚至比他的容顏更出眾,那些九曲回腸的蒙古長調民歌,并非所有的蒙古人都會唱,但不是蒙古人也絕對學不來,我伯父無師自通其精髓,這些歌經他的口唱出更悱惻動人。在他更年少的時候,他的歌兒不知迷倒過多少族里少女的心。
然而特木熱卻在他最年輕力壯的時候迷上了酒。在我們族人里,一個男人一旦迷戀上酒,其結果是不言而喻的,那是佛爺也拉不回來的事。
伯父戀上酒時才二十歲。這一切仿佛與祖母有關,因為特木熱的能歌善舞,祖母一心想讓自己的兒子能去旗里的烏蘭牧騎,要知道這是所有牧人都向往和艷羨的事兒。為此祖母親自去了一趟城里,托遠房的一位在旗里做副旗長的舅父辦成了此事。可誰能知道特木熱心里所想,當祖母一身風塵從鎮上回來,把這個好消息告訴特木熱時,他竟然連頭都不抬一下就回絕了,說:“我不去什么烏蘭牧騎。”
祖母驚訝,問:“為什么?孩子,那可是別人想都不敢想的事。”
特木熱說:“我只想一輩子守著艾敏河和草原……”
祖母說:“守著這兒有什么好的,風吹日曬,一輩子只能和牲口打交道。年輕人還是要走出去……”
可任由祖母怎么說,特木熱只顧起羊圈、修理馬鞍,根本不聽祖母的苦口婆心,最后祖母不得不拿出自己的殺手锏,說:“你要不去烏蘭牧騎,你就自己向你死去的阿爸解釋,說出你的道理。”特木熱這才抬起目光。祖母說:“你就依了媽這一回吧,你要知道,媽是多么希望你能成為城里人,那樣你的阿爸在天有靈,也會高興的……”
然而去了城里的特木熱并不開心,他看不下擁擠的街道和林立的遮擋了全部視線的高樓,也吃不慣炒得五顏六色的青菜。我們這兒有很多年輕人都去了城市里生活,少有伯父特木熱這種適應力如此差勁的。特木熱簡直就是一匹馴化不了的野馬,在陌生的城市街頭因為不適應而心煩意亂,橫沖直撞……
后來多愁善感的伯父又瘋狂愛上了一位長他兩歲的女舞蹈演員,這個女孩子從小在城市長大,與野性十足的特木熱本來格格不入,可又覺得特木熱愣頭愣腦挺新奇,結果與他“”后又蝴蝶一樣飛去別處采蜜去了。
期間酒醉后的伯父曾經找到這個花枝招展的女孩子,伯父滿臉的苦痛和憔悴,問她:“為什么?”
女孩子說:“什么‘為什么’?”
伯父說:“我做錯什么了?”
女孩子說:“你什么也沒做錯。”
伯父說:“那為什么?”
女孩子就嘻嘻地笑開了,笑夠了說:“你這個人真是的,我又沒說過非要嫁給你,我們這樣不是很好嗎?”
伯父說:“這樣不好,我的心都快碎了……”女孩子假作心疼地撫摸了特木熱的臉,說:“你這個人真不現代……”就說這么一句話,轉身與伯父招招手又翩翩而去。
伯父當然不理解“現代”的含義,從此更深陷無邊的心痛中不能自拔,最后一身疲憊,蜷縮在霓虹燈照不見的黑暗一角酗起酒來。而此時,特木熱的歌聲也不再動人,你不知道他的嗓子因為酗酒變得多么糟糕,特別是他酒后為烏蘭牧騎丟的丑……幾次三番,特木熱作為酒鬼也只有回家的份兒了。
面對這種結果,祖母欲哭無淚。為了安撫失魂落魄的兒子,祖母開始為特木熱物色媳婦,并且很快就選定了一位同是牧人的姑娘,以為這樣可以解脫兒子那苦悶的心。但是特木熱像中了魔一樣,仍整天以酒為伴,對娶回來的新娘不理不睬。
祖母問特木熱:“我的兒子,你到底在想什么?”
特木熱眼神呆呆滯滯,說:“媽,再給我瓶酒喝……”
等我堂兄――特木熱的兒子五歲大的時候,特木熱終于一個人用勒勒車拉了個破舊的氈包去艾敏河的河岸獨自住了。他并且向祖母和我的父親提出了要求,那就是讓他們隔一段時間就給他送一桶酒去,否則他就絕食餓死。
我無法形容伯父自己在河岸居住的生活,他徹底地陷入了醉生夢死。醉后睡,醒來喝,喝完再睡,整天骯臟不堪,與蒼蠅為伍。祖母心痛如絞,有一次命令父親和幾個族人將其捆綁回自己的氈包,強行為他戒酒。但是一切都出乎人的意料,不喝酒的特木熱比他喝了酒后還無可救藥,他像是得了嚴重的帕金森病癥,渾身抽搐,口吐白沫,軟成一攤泥,連站立都站立不起。祖母無可奈何,用大衣襟抹了一天一夜的眼淚,最后親手剪斷了捆綁伯父的繩索,任由他去。祖母還用她那被眼淚浸濕了的衣襟兜了炒米向包外的天空四下分撒,嘴里叨念,祈求長生天早日把她的兒子接去,免得她看著煩憂。
酗酒的人死在酒上是遲早的事。我十歲那年的春天,艾敏河的冰排比每年都大,四分五裂的巨大冰塊像躁動不安的牛群,在艾敏河的河床里碰撞、奔涌,嘎裂和轟然游走的聲響震人耳鼓,在寂靜的夜晚尤甚。加之頭頂上成群的大雁和天鵝等野禽回歸,鳴叫之聲徹夜不息,攪得人不得安睡。那萬物復蘇、生機勃勃的逝去的景致至今想起還激動人心。我伯父仰躺河岸,看到的該是更為真切的大野,他欣悅的心境能從他澄明而悠揚的歌聲里聽得出來。我伯父在那幾天的夜晚一反常態,開始了他酒后嘹亮的歌唱。但他白天黑夜反復唱起的卻只這一首巴爾虎民歌:
遼闊的草原蒼茫無邊喲嗬
卻不知哪里有泥灘
俊美的姑娘就在眼前喲嗬
卻不知她的心愿……
這樣,我的族人們在本就喧鬧的夜晚還要忍受他沒完沒了的歌聲。乍暖還寒的春天過去,溫暖的七月陽光剛剛在幽藍的艾敏河水面泛起銀色的波瀾,伯父特木熱就在最后一次酗酒后倒在了河岸的草香中,再沒有醒來……
這一切早在祖母的意料之中。聽到消息的祖母拄著燒火棍蹣跚來到伯父死去的河灘,用她那只比干羊皮還褶皺的老手撫摸了兒子亂草一樣的頭發,就立起身來,用木棍敲了敲腳下的河岸,對父親和族人說:
“就埋在這兒吧……”
說這么一句,就轉身離去了。但人們看到本來還硬實的祖母一下子蒼老了,她回走時的重心仿佛都憑借了那根拐棍。
祖母所指的河灘距艾敏河只不過十幾跨步,憂傷而茂盛的青草將河岸覆蓋。蒙古人的安葬沿襲兩個習俗,一是露天風葬:將尸首用勒勒車拉了,隨便顛落至哪一片草原,就這樣露天喂了狼或者蒼鷹;二則是挖一個兩米左右深的圓坑,將人站立著放入,然后平土掩埋,也不留高起的墳堆,風吹草長,一個人就重又淹沒于草海。我不知道這兩種安葬方式是否與“環保”有關,前一種根本不破壞任何一塊草地,反而會滋養草原,后一種也盡可能是縱向掘挖,自然就縮小了毀草面積。我伯父的安葬選擇了后者。當父親和族人平埋了最后一鍬土后,伯父特木熱就長眠于他一生所鐘愛的艾敏河岸了。掩埋伯父時,有一件事兒令父親和族人一度驚奇,那就是特木熱的尸體竟然散發著濃濃的酒香,仿佛被成缸的酒水泡過了多年,剛剛撈出來一樣。
事情的蹊蹺還在后面呢。本來一個人走了就如同一個故事講完了,留下的只有沉寂和日漸遺忘。祖母也似乎從悲傷中緩緩醒來,開始恢復了日常的勞動,可埋掉伯父的第十天頭上,一個叫作呼思勒的族人勒馬停在了祖母的包外,并慌忙地敲開包門,告知祖母說伯父的墓地被人掘開了……
祖母忙喚了父親隨族人去看,只見掩埋伯父的墳土果真被掀開了,特木熱的半個頭正出來,腦漿和血肉一片模糊,一股奇異的有別于腐味(分不清是香是臭)的氣息正彌漫開來,引來的不僅是蒼蠅,還有嗡嗡直叫的蜜蜂。而且這氣味相當地濃重,迎風能嗆人一個趔趄。后來據父親形容那味道,說是極像一大桶馬奶酒壞掉所發出的氣息。
父親仔細搜查了墓地的墳土和周遭,竟未發現一個屬于狗或狼或小鼠等獸類、鳥類的足痕,而那浮土也不像是用爪子扒開的,用爪子刨開的土該是均勻灑落的,大致都要留下一個浮土甩出的尾巴,但這個扒開的的豁口卻似用一個圓鈍的東西一寸一寸拱開的……伯父的腦漿分明是被這個東西吃掉了。
找不到事出的原由,祖母狐疑,拉著父親到附近的山頂向長生天祈拜,請求長生天饒恕伯父嗜惡習而亡的罪孽。父親回頭又重埋了伯父,還特別留了心計,在墓地的周圍挖了些深深淺淺的溝壑,將浮土灑在草地上,以備查看討擾者的印跡。
待到第二天一早,一夜未能安睡的父親還是放心不下伯父的墓地,飯也沒吃就直奔河岸而去,結果令他瞠目結舌:墓地又重被扒開來,伯父的整個頭顱不見了……
父親手臂顫抖,半天才把煙卷從兜里掏出來,蹲坐在地上,狠吐了幾口煙。大清早的露水把他的馬靴浸得半透,靴底甚至和了泥水,父親把靴子脫下,用手擰干褲腿。遠處,艾敏河的水汽形成濃霧,在白亮的河上裊裊飄散。
父親再次斷定這絕非獸類或食腐鳥類所為,而伯父生前心地良善,并未與人結仇……此時父親忽然想起一個人,這個家伙是剛從興安盟過來的“短袍”蒙古人包喜,他似乎逃荒而來,沒有牲畜可養,就靠在艾敏河里打漁為生。伯父在幾次酒醉之后都試圖阻止包喜用網打漁的行為,但都遭到了包喜蠻橫的拒絕,包喜的理由很充分:這河又不是你特木熱家的,你有什么權力干涉!面對包喜滔滔不絕的言論,特木熱并不說明道理,或者是酒后根本說不出話來,他眼神呆直,趔趔趄趄地沖撞過去,用力去奪包喜的漁網,并把它拖到岸上狠命一丟,轉身又去喝他的酒了……
父親還想起伯父死去之前的幾天里曾和包喜大打出手。那天,伯父趁包喜專心捕魚時上去一腳將其踹入河里。這個動作既滑稽又稚氣,仿佛一個頑皮的孩子趁人不備搞的惡作劇。包喜這次惱羞成怒了,平時他不過和特木熱大吵大嚷、喋喋不休而已(他作為一個外來戶對于特木熱這個原住民還不敢輕易造次)。包喜像只落湯雞一樣從河里躥起來,一把將特木熱拽下河岸……特木熱和包喜的那次廝打并沒有傷害對方,只是在河水里滾來滾去。最后包喜揪住特木熱的脖領,把他揪上岸來,包喜氣憤至極,哭喪著臉質問特木熱:“你說,你為什么和我包喜過不去?”
特木熱傻愣愣地回答:“因為你和魚過不去……”
“魚和你有個屁關系?”
“魚是屬于河水的,不屬于你!”
想起這些,父親就丟掉了煙卷屁股,跨馬而去。
父親來到包喜的窩棚時,包喜正在鋪上躺著,屬于他的五個孩子在窩棚里外大呼小叫,而他的老婆則忙著煮魚:一條大鯉魚被開腸破肚,在沸水中翻滾。包喜見到父親忙不迭地坐起來,又要給父親敬煙被父親制止了。
父親開門見山,質問包喜掘墳的事是不是他干的時候,包喜卻反而大哭失聲了。包喜鼻涕一把淚一把,說:“你們只以為我和特木熱是仇家,時不時吵架,可你們不知道我還是他唯一的朋友。沒有人陪他喝酒時我陪他,他沒有人可傾訴的話都和我說,你們當弟弟的、做家人的誰又聽他說過他心里的苦,心里的話……”
這些話開始并沒有打動父親,父親甚至認為這是包喜貓哭耗子假慈悲,但包喜后來所言讓父親打消了對他的懷疑。包喜說:
“你們都不知道特木熱為啥離家出走,一個人搬到河岸來住吧?特木熱說了,說你們都是規規矩矩的俗人,一天只知道放羊放牛,吃肉睡覺生孩子,你們根本不懂草原,也不懂這河水……”
包喜吐了一口唾沫,說:“當然也包括我,咱們都是俗人……可特木熱能看懂,也能聽懂這天地的一切。他躺在河岸上就笑嘻嘻地和我說,河邊蘆葦叢的淤泥里有兩條鲇魚,它倆正說悄悄話呢。我聽了不信,趁他睡著去摸,果然摸到了兩條正在交頭接耳的鲇魚……有一次,他看見三只天鵝在夕陽下的艾敏河里翩翩起舞,他就對我說明天要下暴雨了。我問他你怎么知道的?他說這從天鵝的舞步里就能看出來,結果暴雨真的在第二天下起來了……他還預言說,十幾年后,這兒的草原會馬蓮叢生、沙丘游走,而且河流枯瘦,到處都是高樓……他說到處開發的礦產會破壞濕地和地氣,人和牲畜會毀了草原……別看現在你用棒子往河里隨便一打,就能打到一條大魚,到那時候,魚就會像黎明時的星星,很難見了……
“就這樣一個神通的人,能看清長生天臉色的人,嚇死我包喜也不敢動他,我回避和恭敬還來不及呢……特木熱埋葬那天,我遠遠地從河邊兒上望他,望見你們把他放進泥土里,那么一個心腸好似菩薩的人就這么去了,你不知道我的淚水順著臉下雨似的流……”
包喜最后說了一句話:“特木熱生前曾好幾次說過,說他要死就死在艾敏河里,他要把尸首喂魚,這樣他的靈魂就附到魚的身上了。他說魚即便絕跡了,而它的靈魂會在,有了靈魂它們就會卷土重來,就會生生不息……可誰知他會死在岸上,也許他酒后腿腳不靈,已走不到河里去了……”
我父親從包喜的窩棚里鉆出來,就擤了攤鼻涕,他覺得包喜雖不像侮尸之人,但后來的話也有些胡言亂語。他重新勒馬,去蘇木的民兵連借槍,我父親下定決心想看看到底是什么玩意兒掘了他哥哥的墓。
那天夜里,我父親是帶著族人呼思勒去墓地守夜的。苦守了一夜的父親和呼思勒,將被發生在眼前的真實一幕所震驚:黎明時分,一條五尺長的花斑鲇魚在距伯父墓地最近的河邊探出頭來……初夏溫熱的風中正彌漫著發自伯父尸體的腐香,食腐鲇魚似乎正被這氣息牽引,它一會兒激動地跳出水面,一會兒又猶豫著沉入水底,然而正在父親和呼思勒不經意地眨一下眼睛的瞬間,那條大魚竟一躍上岸……黎明時分的草叢繁茂而高聳,如雨的露水和地汽浮罩草原,那條五尺鲇魚正是乘著這密匝匝的露水、魚鰭劃動煙云般的草叢和地汽,疾馳而來,直撲到伯父特木熱的墓地,然后用它那張專做鉆泥拱沙用的尖嘴將墳土輕松拱起……
相繼而來的尋根的小說家們就不約而同地深入老林、大漠、草原、山寨、荒原等,將審美筆觸伸到積淀深厚的民間傳統文化及心靈信仰層面,通過人們對圖騰物的崇拜這一現象的認識,或歌頌古樸、原始、純凈和神秘的生命力量,或謳歌現代人向往的善良,人性和美感,或批判愚昧,頑固,麻木的文化心理,從而完成對民族文化之根的探尋。本文就是通過對小說中圖騰文化的解讀來揭示文化之根的所在。
一、尋根文學中的動植物圖騰
日、月、星、辰、山、川、湖、海等作為大自然的象征,無疑是原始人類自然崇拜的重要對象。但這些崇拜對象在原始人類眼里,又是一直遠離自己的存在,所以對它們的崇拜主要是敬畏,而不是親近。在自然界中,讓原始人類感到真切實在的,是存在于自己周圍的動物、植物等千奇百怪的自然物。原始人類依賴這些自然物提供生活資料。為了讓周圍的自然物順從自己的意志,原始人類就賦予了它們人格化的“靈”希望通過對萬物之“靈”的祭祀,達到自己的目的。于是產生了動植物神和靈物崇拜。在原始社會,動物、植物等自然物有些還被當作部族的圖騰,成為附著祖靈的神化物,受到崇拜。原始社會后,圖騰崇拜制度雖然消失了,但圖騰崇拜物作為原始的重要內容被繼承了下來。尋根小說家們就是通過對動植物圖騰的刻畫從而拉近與民族文化之間的關系。
在諸多的自然物中,動物與人類的關系可以說是最密切的,所以在圖騰文化中是以動物圖騰居多。以尋根文學的代表作家韓少功的作品為例,他的《爸爸爸》中提到了“鳳凰”即“由于人口增多,才在鳳凰的提議下,歡笑著全族西遷至稻米江畔。”鳳凰作為一種“祥瑞”出現在楚文化里不是偶然的。許慎的《說文解字》中有對鳳的描寫,大致反映了定型的鳳凰的形象:鳳;神鳥也。《天老》日:“鳳之象也,鴻前麟后,蛇頸魚尾,鸛顙鴛鰓,龍文虎背,燕頷雞喙,五色備舉,出于東方君子之國,翱翔四海之外,過昆侖,飲砥柱,濯羽溺水,暮宿風穴,見則天下大安寧。”楚人的先民以鳳為圖騰,在他們心目中,鳳凰是雍容華貴,偉岸英武,端莊優美的象征。隨著代代相傳,并沒有因為時間的推移而抹殺了崇鳳的思想,反而越來越加深了人們對鳳凰的喜愛。現在鳳凰更是作為一直民族的象征越來越多地出現在文學作品里,它象征著矯健、有力、美麗和獨立。
除此之外,麝也是出現于尋根小說中的一個動物圖騰,賈平凹的《古堡》中的麝是一個充滿著神性的純凈的生靈。白麝一方面純潔,有靈性、善良,另一面又充滿了野性,熱愛并追求自由的生活。在“丈夫”被獵人焚山圍獵燒死之后,它懷著身孕頑強地從湖北逃到此地,并忍痛生產了一對雙胞胎。這對小麝長的風快,有著父母的野性,體格發達,喜歡太陽,善良。熱愛自由和充滿野性的白麝,顯然已不是普通動物形象,而是賈平凹心目中的原始神話傳統的象征形象。
人們除了把祥瑞動物作為崇拜對象之外,還把“蝗蟲”、“蚜蟲”等一些害蟲也作為崇拜對象。莫言的《紅蝗》描寫了一個在蝗蟲、冰雹的襲擊下,人類的生存家園瀕臨毀滅的故事。人們在大災大難面前,在生死攸關的考驗面前,一方面經受鍛煉,增長著才干;一方面又往往把自身的缺陷不由自主地裸地暴露出來。人們在自然災害面前顯得無能為力,只能憑借自己的愚昧無知去“解決”災難,把“蝗蟲”當作“神蟲”去祭拜,希望“神蟲”能夠保佑他們豐衣足食,能平安地躲過這一場災難,卻沒有能力用真確、有效的方法消滅蟲害,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家園被毀。無論是祥瑞動物還是被稱為“神蟲”的害蟲,它們之所以能作為一種圖騰保留下來不僅僅因為它們能作為一種精神依托存在,更重要的是它們與傳統文化有著密切的聯系,不僅動物是這樣植物也是這樣。
在民間的自然崇拜中,植物崇拜也是另一個極為主要的方面。在萬物有靈的觀念支配下,一些樹木花草被賦予了某種靈性和神力。雖然植物神靈崇拜也遠不如動物神靈崇拜那樣豐富而深入人心,但是它作為一種圖騰物出現在尋根小說中也是屢見小鮮的。
二、尋根文學中的無生命物圖騰
在原始社會,由于人們的生產和生活水平低下,人們除了把有生命的動植物當作對象崇拜之外,還把沒有生命的自然物如天、地、風、雷以及山、水等作為崇拜的對象。這些對象就作為圖騰保留了下來。
比如說“地母”形象,它曾與“天公”齊名成為人們崇拜的對象。張承志的《黑駿馬》中就有這樣一個形象,她豁達、素樸、相貌平和但冷峻、善良卻堅韌。這是一個“地母原型”,是大地母親的形象化身。自始至終貫穿著主人公對奶奶的慈祥與寬容的緬懷。作者與主人公在一起懺悔之中含有對“地母原型”的贊頌,對在生活中忍耐艱辛未被壓垮的“母性”的認同,以至不顧及它順應自然(包括順應命運)的一面。“奶奶”在此被描繪成神圣凜然的“母性”化身,是一種“圖騰”,而在生活激流中徹悟了的白音寶力格以撲向容納一切“罪惡”與叛離的寬大的草原懷抱哭泣的方式最后完成了向“母性”的依附和回歸。在作品中還有另外一個女性形象即索米婭,白音寶力格對索米婭兩小無猜的純潔愛情如火如荼,而一旦遭到外力“黃毛”希拉的破壞,便微妙轉嫁到對索米婭的仇恨心理,懷著不可遏止的憤怒與內心的沮喪他依然離開了這個養育了他的奶奶和愛他的索米婭的母親般溫柔的大草原。而當他在生活奔波中疲憊之時,回到草原重逢故戀,這時的索米婭被描繪成已成長為和奶奶一樣的,飽經生活風霜而無怨無悔勇敢的女人。“她絲毫沒有流露出對往事的傷感和對這勞苦生涯的委屈。”“……癡癡的目光象是在注視著什么,那目光里充滿了使我感到新奇的憐愛與慈祥。”而在白音寶力格離開時,索米婭急急拉住,真誠地請求將來白音寶力格能把他自己的小孩子送來讓她撫養:“你知道,我已經不能再生孩子啦。可是,我受不了!我得有個嬰兒抱著!我總覺得,要是沒有那種吃奶的孩子,我就沒法活下去……答應我,生了孩子送來吧!我養成個人再還給你……。”至此,作者完成了索米婭形象的轉型(或說對索米婭情感的轉型),同時,這也贏得了白音寶力格更高意義上的愛情,對額吉、對草原一樣的超乎之上的愛,對“母性”的崇敬。
當人類對自然力的博大無法作出相應的解釋時就會產生敬畏和崇拜之情。比如說黃河,自古以來就被譽為“母親河”。但是在文學作品中,在特定的環境之下,就不得不把它作為另一種力量進行闡釋。《北方的河》里作者把黃河稱為“父親河”,對于父親這個形象在文中又是以一種矛盾的方式展現的。“他”恨父親,是因為“我從小沒有父親。我多少年把什么父親忘的一干二凈。那個人把我媽甩啦——這個”。“我多少年一直有一個愿望,就是長成一個塊頭勁足的男子漢。那時我將找到他,當著他老婆孩子的面,狠狠地揍他那張臉。”但同時,“他”又有一種依托的情感,這依托是高于恨之上的愛恨糾纏,當他再次見到黃河時,他激動地喃喃著,“嘿,黃河,黃河。”“痙攣的手指抓緊攔板。”他深切地認為黃河像是他的父親,“今天你給自己找到了父親——這就是他,黃河。”父愛威嚴、粗狂、強悍。父愛關照孩子,其意是賜給孩子血性和剛強,讓他們從身邊走開,去獨立地闖蕩世界。因而,當“他”縱身撲向被晚霞燒得通紅、充滿神秘蠻力的“父親”——黃河時,也昭示著張承志完成了一次精神的飛躍:他不再留戀慈母的安慰與,而是渴望得到父愛的指點,不再傷感地回首往事,奢求寬恕,而是挑戰似的尋求能證明自己能力的刺激,他終于擺脫了知青生活的陰影,變得粗狂、沉著。“父親”在這里代表著一種種族記憶,一種血緣的力量,一種族血的延續,它越過了日常角色的概念。當“他”躍入黃河時,表現出的不僅僅是對人生意義的確定和對傳統世俗觀念的超越,還有對原始野性、剛健之美的“力”的追求。
圖騰物本身大都不是直接崇拜的對象,按照一種神話思維而刻制的圖騰柱,一般都樹立在村頭或家宅門前,作為氏族或家族的圖騰標志,并不對之膜拜。[7]賈平凹的《古堡》與《地》中的古堡都是作為祖先的圖騰標志。《古堡》中的古堡傲然地矗立在三峰之間的燭臺峰頂,似乎在居高臨下地主宰全體村民的命運。但是這些建筑物并沒有給后人帶來什么好運,古堡本是為避匪患而修,是“古昔的罪孽遺物”而今一個變成了麝的棲息場所,另一個則變成了束縛人行為和精神的囚籠。
綜上所述,尋根文化與圖騰文化有著十分緊密的聯系,它就是通過對尋根文學中的圖騰物的解讀去尋找民族文化中的文學之根。因此,我們在做研究時應該把握住它們之間的關系,這樣才能分析的透徹、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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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年前的洮河沿岸,虎豹可以使山林充滿兇險,神靈可以使湖泊倒影出天堂。
那時候,我已經十七歲了,在一所高中讀書。因為學習成績不好,母親斷定我不會考上大學,就做出了尋找兒媳的打算。
母親喜歡的那個女孩,一直住在洮河邊那個名叫木耳的小鎮上,開了個裁縫店。我放學回家的時候,會看到她偶爾停下手中的活,朝著窗外發呆。
母親一直渴望她能做自己的兒媳,在給我寫信時,總用竹筆蘸些墨水,畫出藍色的天空、碧色的河流和青蔥的森林。森林旁,孤然靜臥著一座新興的小鎮。小鎮里,一根木桿挑起一面紅色小旗,旗上寫著三個黃色大字:裁縫店。
但我不喜歡那個女孩,她在店里發呆的模樣,讓人覺得陰森,恐怖,不可理喻。
所以當母親托人帶我到女孩家相親的時候,我還是沒有踏入她的家門,只讓媒人一人去試探究竟。媒人后來對母親說:“你那兒子,躲到小鎮旁那條河邊去了。我找到他時,他就像土司家的傻少爺,在數那些河底的游魚呢!”
那女孩最終還是嫁給了別人。新婚那天,女孩手提著裙子從樓梯上跑下來,恰好遇到因剛剛考上大學而意氣風發的我,就抱著伴娘的胳膊狠狠地哭了一場。
令母親不解的是,就是那個小眼睛的伴娘,最終卻成了我的新娘。
母親說,這件事,就像一根長矛,硬硬地梗在她的心上。
若干年后,還是記得那個女裁縫,記得她朝著窗外發呆的模樣。那一年她十五歲,下午的陽光黃黃地照著木耳小鎮的土街,照著屋頂上翻飛的經幡,照著女孩青春卻木然的臉龐。
2
林中的潮氣仍未退去,鳥鳴之后,山野顯得更靜。
一棵松樹和一棵紅樺并肩而立,松樺下面,我五十歲的母親,坐在半截樹樁上。
北國的深秋,使紅樺的葉子趨向金黃,使草籽飽滿地垂向地面,使母親的臉上浮起一層淡淡的灰黃。她看上去是那么陌生,困惑,仿佛坐在遙遠的古代。
我守在母親的身旁,把采自森林的野果整齊地裝進背篼。我聽見我們所處的這座高山,在余暉里漸漸熱鬧起來,過了一段時間,又慢慢地趨向冷寂。
母親還坐在那截樹樁上,不笑,不哭,只一個人靜靜地待著。我只好陪她坐著,覺得自己像母親一樣陌生起來,寧靜起來,仿佛坐在遙遠的古代。
這些都是回憶了。其實母親早在二十年前就撇下她的兒女,離開了人世。
現在,當干完了一周的工作,在周末閑暇的時候,我還是徒步上了山。在余暉里,在那棵松樹和那棵紅樺下,像母親當年那樣,靜靜地坐在樹樁上,坐著自己的憂傷,坐成一截少言寡語的流淚的樹樁。
3
五十年前,一個姑娘在卓尼縣城的人群里,顯露出小獸般的野性,以至于使剛從師范學校畢業的那個年輕人,感受到了隱隱的心疼。
那個姑娘,就是我的母親。而那個年輕人,后來就娶了我的母親。像童話里寫的那樣,他們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生養了大姐、二姐、我和小妹。
那時候,母親是多么美麗,她的腰帶上的銀盤叮當作響,碩大的耳環泛著金光。也許正是因為母親特有的藏族女孩異樣的美麗,才吸引了那個漢族知識分子――我的父親。他們開始了嶄新的愛情,隨后就有了新的房子和深冬熱鬧紅火的婚事。
我十二歲那年,父母第一次狠狠地吵了一架。后來,母親低著頭,在房間里來回走動,她的腳步是那么輕,輕得讓我感覺不到生命的重量。而倔強的父親,收拾好了他的行李,這個矮個子的讀書人,一聲不吭地離開故鄉,到他工作的地方去了。
后來的后來,母親就離開了這個世界。好多年了,父親在夜里翻身,伸腿,說夢話,然后又沉沉睡去,卻始終無法擺脫母親生前的那種哀怨、那種絕望。
就這樣,一個婦女把她的絕望,化成了利刃,深埋在兒女的記憶里,把她的痛苦,化成了海水,讓我的父親,這個像她一樣倔強的老頭,始終無法揮去心頭永遠的憂傷。
4
母親生前,深秋的一層霜落到柏樹、常春藤和黃綠色的苔蘚上,落到診所、醫院的屋頂上,落到通往佛塔和寺院的小徑上。
夜更深更冷了,我的工作在外的父親,還沒有踏著月光趕回家里。
母親一邊念叨,一邊往火爐里又丟了幾根柴。她五歲的兒子,鬧著要吃雞蛋。母親只好摸黑從糧食柜里摸出兩顆雞蛋。她把雞蛋小心地放進鍋里,加上水,生著了火。圓圓的白色的雞蛋,還未煮熟就散發出幽幽的芳香。
院子里靜悄悄的。母親喚醒了早就入睡的三個女兒。她看著四個子女的吃相,禁不住嘆了口氣。她說,你們的爸爸,會是啥樣子呢?我們笑起來,父親的形象,在母親的記憶里,似乎越來越模糊了。對我們而言,父親工作的那個地方,似乎就是一個遙遠的國度。
母親病重時,深秋的那層霜,又落在草帽、馬靴和屋頂的經幡上,落到草場、海子和雙江河的岔口上,也落到剛剛回家的父親的身上,落到他的四個兒女悲戚的眉頭上。
雞已叫了三遍,母親還不想離開,她守著她的肉身,像守著一生的孤單。
我們已經知道:就算她的丈夫和兒女們都坐在她的身邊,也始終無法觸及這個老人天空一樣澄清的心靈。
好多年過去了,她凝聚在暗淡眼睛里的那層霜,還像一種慢性疾病,長久地滯留在她的兒女們的心上。
5
和父親一樣,若干年后,我也習慣了在外奔波,偶爾流下思鄉的眼淚。
如果說鳥聲、水聲,以及枝頭的風聲,都是活在世上的事物,那么,母親的愛會比河流更加長遠,會以鳥聲、水聲或者枝頭風聲的形式悄然出現。
這使我在冥想中覺得:有時母親會是一個雪域的白度母,在冰天雪地里出沒;有時她只是一場雨,落在草原上那道彩虹的另一頭。她仿佛生活在另一個世界的鄉村里,安安靜靜的。
還是在許多年后,我才寫下一首名叫《母愛山》的短詩,來追悼我的母親:
你
離開了
月光也暗淡
你說你是母愛山
要枕著寂寞靜靜長眠
比往年雪的慧光還要遙遠
我千里迢迢趕往圣地拉薩祈禱
佛祖兆示你早就轉世異域成了雪蓮
我千山萬水長途跋涉只想找到你的蹤跡
聽說四川峨眉山上的一個樵夫見過你的容顏
我在月光下吟誦往生經也在太陽下念誦阿彌陀佛還是有人說你其實早就遠赴西域現身澄清朗闊的天山
童年,把時間長河里,一些幸福的閘門打開,一些瑰麗的夢過早的飛出,植入人心。難以忘懷的是躺在青草上仰望,深遠的天空,幾朵流浪的白云,偶爾的幾群雁南飛,和秋千上蕩起的無邊思緒……
童年的河流,從雨城開始,到旱城結束。當我走進歲月深處,火車開始奔跑,象當年的母親一樣,在西北大漠里匆匆向南穿行。
關于母親的記憶,是一個遙遠憂傷的故事。已無法回想起她的容顏。只知道她作為支邊青年,來到新疆并與父親相識的。
八十年代的邊疆,對于整個神州大地的崛起之勢來說,還處在一個溫補不足的浪尖。那時沒有城市,農村之分。無數黃沙漫天的鏡頭下,邊疆各族人民開墾荒漠,建立家園。常聽人說,父親母親勤勞,樸實,是個“萬元戶”;所以我一定有過幸福的幼年。只是無法理解,她養育了我四年,不知何故就與父親離婚,去了繁華的南方,從此沒了音訊……
直到有一天夜晚,父親對我說,家里,母親砌的那面墻沒有了。我好奇的童心,劃下了生命的一道刻痕。
我的“少年期”,就是從母親離開后提前進修的。五歲之后的記憶,是家道敗落,失愛的時期,也是我今生無法愈合的傷口。
原來,父親沉迷賭博,荒廢事業,還找了個陌生的女人。失去頂梁柱和叫做“母親”的那面墻,再繁華的家也會敗落坍塌。記不起在夢里,尋覓了母親多少春秋。
九十年代初,父親因種植,販賣罌粟進了監獄,被判多年。我散落天涯的家,從此在貧困的泥潭里掙扎。我唯一的親人,我的奶奶,也是那個趕走我親身母親的奶奶,眼淚縱橫的拉我入懷……
走進學校。我是個極端——
這是許多小學老師對我一致的評價。學校里任何事,都開始有我的身影。無論德智體美,還是打架斗毆,我都有一席之地,總是“名列前茅”。我成了學校唯一一個出了事不用請家長,也不用簽字的“三好生”。直到我遇見恩師陳靈芝。
這位支邊多年的教師,用她多年的人生經歷,深深的感染了我那顆叛逆無常的心。生活里和精神上,都給予我極大的幫助。在她潛移默化的感化下,一顆失愛的心靈,漸漸長出陽光和花朵;我這棵被苦難喂養的樹苗,經過甘露的澆灌,向愛而生……
直到成年后,我偶然翻開塵封的日記本,看到她寫給我的評語:苦難的生活,是一種無形財富和力量……一個人的幼年時期至關重要,甚至可以影響他一輩子。無論發生了什么事,都要堅定愛的信念,大自然自由的精靈會助你長出靈動的翅膀。
童年的記億,永不磨滅。當我含淚合上那本心靈日記,我已經走過了13個春秋,長成了一棵能遮風擋雨的大樹。我的奶奶,也信仰了13年的基督教,她總是虔誠的教人心存善念,感恩生活。我那離別多年的父親,還在鐵窗前深深懺悔,守望回家的日期……
其實,我已諒解了父母;恩師說,包容也是一種善,一種愛心。我也一直心存感恩:感謝幫助過我的那些人,也盡力去幫助別人。可我心中有個多年的疑問:懷疑無私的母愛,偉岸的父愛是否存留人間。我甚至不忍目睹“父親,母親”這類字眼。直到我周游神州大地,用不安的心去感知,去體驗不同環境下的生活,終于看到“父母的愛”的影子……
我看到,一場車禍里,年輕的母親為了保護襁褓中的孩子,不惜用身體去抵擋汽車;我看到,一次手術中,離異后的父親為了延續患上尿毒癥孩子的生命,甘愿獻出自己的腎臟;我還看到,呼倫貝爾廣闊無邊的草原上,羊媽媽無時無刻都在呵護著自己的孩子,不讓它們遠離自己的視線……
這一幕又一幕的情景,不停地撞擊著我心中那首寫滿憂愴的詩。這么多年了,我眼中裝滿殘陽似血的天空,心靈的枷鎖束縛了我整個青少年時期。直到今天,終于理解了那個詩人寫的:家,是人生最美的擁有;每當想起母親,我的筆,就跪著爬行。
也許,擁有一個完整的家很難,但生活的磨難也會升華為幸福的時光。歲月那么清幽地包裹了現實的不安,我的心靈,變得靜如止水——
我努力躲開冥想、黯淡和憂傷,還是聽到內心深處遙遠的呼喚。
2005年,她再次來到這個這方,這次她不是來旅游的,而是去救助和教育那里的孤兒。這一去就是五年,五年來,她的生命時時都有危險;五年后,她青春消磨,疾病纏身,發展到了吐血的地步。
在身體徹底垮塌的情況下,她回到了內地治病。經過輾轉聯系,2010年8月,本刊特約記者采訪了她,她說:“此次回來,我希望能夠找到一個能夠接替我的酥油燈女孩。”
如果沒有那次旅行,或許就沒有后來的這一切。
2003年,在一家大型國企工作的江覺遲,踏上了川藏線的行程,她要好好欣賞這神奇美麗的川藏風光。然而,旅途中突遇泥石流,導致道路中斷。同行的人都返回了,江覺遲獨自繼續往前走,結果走到一個陌生的地方,這里的牧民似乎生活在遠古時代,貧窮、落后。
后來又遇到塌方,身上所帶的食品也吃完了,附近的藏民熱情地招待了她,還為她找了一個臨時住所。在臨時住所里,她遇到了一名僧人。她問僧人:“這里的居民為什么這么苦?”僧人一笑,說:“我帶你上山去看看更原始的地方。”到了山上,江覺遲被深深地震撼了!這里自然條件惡劣,泥石流和塌方頻發,每次災害過后,總有一些孩子成了孤兒。這里的孩子眼睛里都有一種清澈的光,再看看他們的生活環境,江覺遲的心有一陣陣的痛。
僧人希望她留下來,教育當地的孤兒和失學兒童。江覺遲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因為她知道這是一個關乎自己命運的決定,不可簡單對待。最后,她把自己的電話號碼留給了僧人。
回到家鄉后,僧人的話在江覺遲的耳邊久久回響,她突然很渴望見到草原上的孩子,那些清澈的光似乎在召喚著自己。恰在這時,僧人給她打來了電話,他還沒說完,江覺遲就決定去藏區了。
家人一致反對,當時父親的身體已經很差。母親的反對尤為強硬,說:“你爸爸都這樣了,你還忍心讓他為你擔心?你就不怕你一走就再也見不到他了?”
江覺遲的父親退休前是名教師,“”后去過很貧窮的地方教書。遇到貧窮孩子交不起學費,父親會拿自己的工資讓他們去上學。“爸,你也是老師,你知道那些孩子不接受教育的命運,如果我去了,就能改變一群孩子的命運啊!您就讓我去吧!”江覺遲在父親的病床前懇求道。
父親拉著江覺遲的手說:“我怕你是一時興起,新鮮感一過就半途而廢。去那里教書可不是旅游,旅游累了、環境不適應了你可以回來,但如果去教書,無論條件多么惡劣,你都要堅持,孩子,你真的下定決心了嗎?”
江覺遲的腦海里又浮現出了那些清澈的光,她用力地點點頭。“要做,就不要放棄,好好做下去。”父親緩緩地說。最終,得到了父親理解的江覺遲辭了職,再次出發。
路途的遙遠與艱難超乎想象,先坐火車,再換汽車,再換拖拉機,再換摩托車,再騎兩天馬,最后還要步行翻過大山。等到了目的地――麥麥牧場,江覺遲已經累得腿都抬不起來了。
當年,僧人曾告訴過江覺遲,這里有一座孤兒學校。江覺遲以為,她只要開始適應草原生活,就可以在孤兒學校里給孩子們上課了。可當她真正來到孤兒學校時,被眼前的一切驚呆了。
那根本不叫學校,而是一座廢棄已久的土坯碉樓,黏土與沙石混筑的三層房屋,墻體表層早已斑駁剝落。墻體下方,是瘋長的青藤。一片荒疏景象,沒有一個人。
“孤兒學校里,為什么沒有孩子?”江覺遲問。僧人告訴她:“這需要你上草原去,一個草場接著一個草場地去尋找。這不是一兩天的工作,需要你長時間的努力。”
江覺遲的主要工作就是尋找那些散落在草原山區的失學或者不愿上學的孩子以及孤兒、貧困家庭子女。剛開始,她信心十足。但沒多久,她就發現,信心并不能戰勝一切。
首先是飲食問題。當地的主食是糌粑,它是用青稞制成的炒面。對于天天吃蔬菜水果的江覺遲來說,每天吃糌粑酥油的日子非常難熬。不久她身體出現了問題,開始便秘,而且造成了出血。恐慌中,她突然想起媽媽曾說,在饑餓的年代,因吃油樹皮而導致便秘出血,后來喝一碗豬油,竟然好了。
想起這,她就在風干的牛排上尋找牛油,一撮一撮摳下來,熬成油液,捏著鼻孔,一口灌下去,問題隨之得到解決。這成了她在草原上特有的治病“秘方”。
其次是睡覺問題。晴天還好,一下雨,問題就來了。牧民的帳篷大都是牛毛織物,且編織松弛。外面一下大雨,里面就是細雨蒙蒙。江覺遲本來就對高原缺氧氣候不適應,更不敢把頭蒙在毯子里,因為那樣簡直像窒息一樣難受。后來,她想到了一個辦法,每逢下雨天,她就打上雨傘睡覺。這個問題解決了,又有了新問題。
每個夜晚,牧民們的大狗要散放出來。狗看到陌生人住進來,便很警惕。它們常常在夜里鉆進帳篷,立在她頭頂上方,嘴里拖著唾液,瘋狂地吼叫,用爪子刨她的毛氈。江覺遲哆嗦著在毛氈里喊人,牧民便爬起來把狗趕走,但等牧民躺下,狗又沖進來。就這樣周而復始。
還有衛生問題。在一個集體大帳篷里,一大家子共同住在一起。所以除了臉,別的地方要想洗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她就這樣忍著,拖著,終有一天,她感覺身體要發臭了,便狠狠心跑到小河里用雪化水洗身子。然而,一回帳篷她就發燒,差點因感冒患上肺水腫。之后,她再也不敢洗澡。
飲食問題、睡眠問題、衛生問題折磨得江覺遲感覺自己實在支持不下去了,她想回家了。然而,不知是誰走漏了風聲。第二天一大早,她背著包裹從帳篷里出來,竟然發現帳篷外全是人,牧民們都站在那里。沒有人說不要走之類的挽留話,所有人開始對著她唱起歌來!江覺遲的眼睛模糊一片,放下了包裹。
既然決定留下來,江覺遲便積極地開展工作。她到處尋找孩子,草原、牧場、山區都留下了她的足跡。孩子找回來后,由寺廟派出的喇嘛教他們藏文,江覺遲教他們漢文和其它知識。
但尋找孩子,這看似簡單的工作其實非常不易,甚至有生命危險。
剛開始,由一個寺廟小扎巴給她帶路。雨季開始,山路經常是斷的。很多路段上面淌著雨水,下面冒出地泉,一腳搭進去,半褲筒的黑泥。而巨大的溪澗經常會把整條山道淹沒。水流太寬,太急,人的重力大不過奔騰的水流速度,除非馬和人組合的力量,小心翼翼,相互扶持,才能過去。
而大山之巔的高山牧場,又是另外的情景。因為海拔高,天氣非常不穩定。剛才還艷陽高照,一會后雷雨冰雹就砸在人身上,氣溫急劇下降。人經常會被這種陰陽不定的氣候折騰得疲憊不堪。
一次,江覺遲上高山草場找孩子,突然出現嚴重的高原反應,后腦勺劇烈疼痛,呼吸急促。她往嘴里倒了一大把人丹,感覺自己快要死了,便顫抖著手在紙上寫下姐姐的手機號和家里的電話。她心想,要是真死了,這個可以讓身旁人第一時間通知家人。那次,她又挺了下來。
就是這樣冒著生命危險,歷盡千辛萬苦尋找到的孩子,卻不是每一個都能順利帶回學校來。
江覺遲在草原上找的第一個孩子就遭到了那家人的拒絕。那時剛上草原不久,大家對她還不太信任。
那是一個啞巴牧民家的孩子。啞巴的妻子得病去世了,丟下兩個孩子,家庭非常貧困。因為語言交流不暢,啞巴對她特別不信任,直朝她嚷嚷。
在離開他家的院子時,江覺遲看到他的院子里有塊地。帶她進啞巴家的鄰居說:“這地過幾天是會翻耕出來的,他到時要借我們家的牛,我再來勸勸他吧。”
不知怎么的,江覺遲竟說:“那我來給他犁地吧。”
鄰居問:“你怕不怕牛?”她說:“不怕!”
鄰居說:“那就好。我今天也要耕地,你來學怎么樣?”她說:“好。”
在鄰居家,學了幾圈雙牛拉犁耕地,江覺遲就感覺要窒息了,大口大口地喘氣。后來學了很久,雖然不夠利索,但也可以像模像樣地把握著犁站在地里了。
幾天后又去啞巴家,江覺遲也不跟他招呼,只牽著他鄰居趕來的兩頭牛。她開始幫啞巴犁地。啞巴驚得張大了嘴巴,又叫又笑。
在啞巴的驚嘆中,江覺遲成功地把握住犁,堅持著犁地。而她的手掌因為過于用力,早被壓得透紅,皮也破了,火燒火燎。
啞巴跑過來,一邊叫一邊示意江覺遲,休息一下。鄰居在一旁解釋道:“啞巴說你是一個能干的姑娘,能叫人放心。”
最后,啞巴很放心地讓江覺遲帶走他的小兒子。就是這樣一個一個尋找,江覺遲一共找到了25個孩子。
在孤兒學校教孩子們學習,與傳統意義上的正常教學,有著本質的區別。因為從小生活在偏僻的地方,那些孩子無法獲得任何外界信息,一個六七歲的孩子,其語言水平和城里兩三歲的孩子差不多。江覺遲甚至要從“爸爸”“媽媽”教起。現在,在江覺遲的努力下,學校中有一個孩子的學習水平,已經可以到縣里讀書了,這讓江覺遲覺得既欣慰又自豪。
江覺遲帶來的幾萬塊錢已經花光,要維持學校的運轉,她經常需要到內地弄些資金。路上,身無分文的江覺遲只能住那種十塊錢的大旅社,八個人擠在一個大通鋪上。
每次,從內地回學校的日子,頭幾天,學校簡直就像處在節日當中。每逢有牦牛肉、洋芋排骨、麻辣火鍋的時候,孩子們都是一陣狼吞虎咽,到最后要來享受美味時,卻撐著了。吃飽后,孩子們有的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有的扯著嗓子唱歌,有的打著圈跳舞。
有個孩子,進學校時有十四歲了,說話非常大膽。每次,只要有年輕一些的男人上學校辦事,他就會跑過去說:“你做我們老師的朋友吧。”有時候惹得辦事的人很尷尬。江覺遲很生氣,就批評他。
后來有個學生偷偷向她告狀,說這孩子“耍流氓”,跟她說:“我們給老師找個人吧。這樣她也不會走了。生幾個娃娃,跟我們在一起。”
當時,江覺遲的心往下一沉。因為身體越來越不好,一天,她在碉樓外狠命地咳嗽,那個孩子跑過來問:“你怎么了?”江覺遲捂著胸口說:“心口痛,哪天我要回家去……”沒想到這個孩子會如此記在心上。
后來江覺遲咳嗽越來越嚴重,貧血厲害,身上的肉不能碰,一碰到處痛。
一天,她在上課,發現有三個孩子不見了,到處都沒有找到。晚上九點左右,三個孩子才灰頭灰臉地回來,一人手里拎著一包東西。江覺遲生氣地問:“那是什么?你們跑哪里去了?”
當孩子們說完,江覺遲就開始一邊流淚,一邊責備他們:“你們跑那么遠進山,要是遇上野物怎么辦?要是迷了路怎么辦?好,這些東西就算能把我的病吃好。那要是你們都沒有了,我吃好了還能做什么?”
原來,孩子們是聽人說有一種樹根可以治貧血,就跑到山里面尋找這種東西去了。其實找回來的都不是那種樹根,他們挖錯了。
江覺遲的貧血越來越嚴重。幾個月后,她的心口痛得厲害,一聲一聲帶著血沫咳嗽。她三天徹夜未眠,一直在想家。她預感到家里要出什么事,便匆忙收拾行李往家里趕。一路跋涉,好不容易進入內地,便給家里打個電話,噩耗傳來,父親病倒了!
回到家時,父親的身體還是溫熱的,卻沒有了氣息。她撲在父親身上大哭,說:“我回來遲了……”
憔悴而日益衰老的母親整夜地哭,江覺遲想,再不能離開了,再不能讓母親孤單……
可是,沒多久,她就開始想念山上的孩子們,甚至無法入眠。最后,她又上了高原。
從這一年起,她的身體就徹底垮了。在內地時,也曾到醫院檢查。幾乎所有醫生都說,典型的高原反應,不能繼續呆在高原了。但她仍然想支持下去。現在,她已經習慣了吃酥油,學會了騎馬,跟當地的女孩一樣,藏民的一切生活她幾乎都會,她成了一個真正的酥油女孩。但,她的身體終究不行。
2008年底,她又一次離開草原,到內地治病。此后,她只能斷斷續續地上山,一邊在草原上堅持,一邊回內地治病,一直到今天。